在天興二年的正月, 發生了許多件大事。

先是久病的魏帝終于醒過來，了魏太子，並撤回十萬大軍, 解了大梁國境之困。本來已經劍拔弩張的兩國關系, 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

然後是徐州刺史王贊，被妻和子綁縛進都城，以通敵叛國的罪名, 被判斬首。而原本擁護會稽王反叛的王氏宗主王允，突然被一場大火燒死在會稽王府。與他同時罹難的, 還有前齊太子，會稽王姜景融。

會稽王府的這場大火起得非常詭異，無人知道起因。不過主犯既已死，蕭衍也未對姜景融的親眷趕盡殺絕。前齊尋公主姜氏，自請于都城外的尼姑庵帶發修行，原會稽王妃王氏則降為侯夫人, 居于雲臺, 無詔不得任意進出, 也不準人探視。

蕭衍的大軍班師回朝以後, 多數士族都自行解散了私兵。而原來的烏巷王宅，人去樓空, 曾經顯赫一時的瑯琊王氏, 就這樣在冬日的冰雪中, 黯然地退出了南朝的權力中心。

這也意味著, 一個時代的結束。

王執被接回都城之後，在烏巷的王家坐了一夜，去見了謝家家主謝臨後，向蕭衍請辭。他不願再擔任五經博士一職, 並舉薦了幾個大儒。他說自己的志向是回到山中繼續做個士，在走之前，還想再見王贊一面。

蕭衍詢問過王樂瑤的意思後，準允了。

這日天空飄著雪，今年冬日，下雪的日子特別多，整個建康城都銀裝素裹的。都說是瑞雪兆年，百姓是喜歡雪景的，街頭巷尾，有頑皮的孩在堆雪人，打雪仗，追逐歡鬧著，意味著如今的太平盛世。整條道的積雪都被清理出來，牛車行駛在其中，車的轆轆聲格外清晰。

王執到了建康府的門口，看到王樂瑤和竹君也在那里，建康令誠惶誠恐地陪侍在左右。

建康令本來提早收到了消息，說王博士今日要來看要犯王贊，提前做了準備。可是皇後娘娘毫無征兆地親臨建康府，可把他給嚇得不輕。

雖說皇後是微服，並沒有帶太多的人來。但建康令平時見到個十二卿都覺得稀罕，更別提是堂堂皇後了。

王樂瑤看到王執走上來，迎了過去，道︰“父親。”

王執收了傘，行禮，疑地問道︰“娘娘怎麼也來了？”

“聽說父親要來，我也想來送一送堂叔。還有件事想要問他。”王樂瑤嘆氣般地說道。

王贊兩日後就要被斬。曾經的王氏落得如今這般的下場，不得不令人唏噓難過。

王執沉默了片刻，請建康令前頭帶路。建康令轉對王樂瑤說︰“皇後娘娘，那大牢暗，有時還會有審訊，淋淋的，實在不適合您去。要不您就在大堂上等著，讓王博士一人前去？”

建康令心想，這皇後娘娘看著細皮，弱弱的，大牢里的景象會把給嚇到的。雖說王氏如今已經是大廈傾倒，大不如前了，可皇後依舊得寵，地位穩固。特別是建康被圍困的時候，勇敢地站到牆頭，給了守軍莫大的鼓舞。如今建康城的百姓，都十分戴，更別提陛下對仍是寵有加。聽說大軍回城之後，陛下呆在顯殿里三日三夜都沒有出來。

這不就是等于告訴宮里宮外，不管王家如何，皇後依舊是皇後，是陛下唯一寵的人。

“無妨，你帶路吧。”王樂瑤淡淡地說。

現在眉宇間有種不容人置喙的氣勢，就像那些手執大權的上位者一樣。建康令不敢違抗，抬手道︰“娘娘，王博士，請。”

建康府的大牢修得十分寬敞，只不過大牢總會有種森森的氛圍，而重犯的牢房在最里面。建康令吩咐下去，所有獄卒都紛紛避退，還提前把大牢收拾了一番，免得沖撞了皇後。建康令則親自打著燈籠，把他們領到關押王贊的牢房前面，還解了門上的鐵鏈。

“下就在外面，有什麼事，您二位吩咐一聲便是。”

王樂瑤點了下頭，建康令就退出去了。

借著微弱的燈，看向牢房之中。王贊穿著白的囚服，四肢都被鐵鏈捆縛。牆上有一個高窗，能進微弱的亮。王贊坐在石床上，背對著大門，似乎正在看那亮，也沒意識到人來。他似乎瘦了很多，整個背佝僂著，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也許他聽到了有人來的靜，只是裝作沒聽到而已。

王執打開牢門走進去，稻草上似乎有只老鼠，吱吱著逃到角落里去了。王樂瑤抓著竹君的手，只覺得渾都起了層皮疙瘩，還是不喜歡髒兮兮的地方，也不喜歡蛇蟲鼠蟻，但還是著頭皮邁步進去。

王執手里拿著食盒，一聲不吭地在木案旁坐下，打開食盒，把里面的菜跟酒都擺了出來。酒杯有三個，王樂瑤知道，多出的那一個，並不是給的。

王贊聽到倒酒的聲音，微微回過頭，渾濁的目仿佛沒有焦距，來回打量著父倆人，然後一屁坐到案旁，拿著酒壺就往里倒。

王執看向他，有幾分痛心地說︰“你們這是何苦？你在徐州刺史任上，雖說不如在都城的時候風，但好歹是軍鎮刺史，人尊敬。非要弄到如今這種田地才甘心嗎？”

王贊仿佛沒聽到，很快就把一壺酒全都倒進里，酒灑得到都是，他邋遢的胡子和囚服的領全都了，聲音嘶啞地問︰“還有酒嗎？”

王執只能又拿了一壺給他。

事到如今，說這些不過都是徒勞無用的。人的貪和癡，並非是理智可以控制的東西。王執只是覺得痛心，好好的一個家，弄得分崩離析，手足相殘。

“堂叔，你知不知道伯父有個私生子？”王樂瑤低頭問道。

王贊停頓了一下，繼續喝酒，“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孩子的親生母親，想要見他一面。”

“不知道。”王贊很快地回答。

王端原本應該是王允計劃中的一步，可惜王允沒用到他，就死了。既然王允死了，王贊便沒打算讓王端認回親父親母。如今王端可算是王家最有出息的男兒，他養了十幾年，就是他的兒子。王允留了後手，想讓人把孩子認回去，門都沒有。

只要他不說，陸氏肯定也咬死不會說的。

王樂瑤知道，王贊肯定知道。畢竟王允所做的事，他都參與其中，那個孩子，說不定還是他幫忙置的。可如今那孩子是生是死，流落何方都不知道，只想要一個真相。

“都到了這步田地，你就不能說實話嗎！”王執一把搶過了王贊手中的酒壺，大聲道。

王贊怒瞪著他，用手背抹了下，神態淡然，“那孩子生下就被送走了。王允本就不想要，還要我殺了，覺得那是他人生中的污點，時隔多年，我上哪里給你們找？你們告訴孩子的母親，就當那孩子已經死了吧。”

王執和王樂瑤父倆無言，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贊說的也許是真的，也許另有，但從他的口中，估計很難再問出什麼了。

王樂瑤有幾分無奈，最後還是沒幫上劉八娘的忙。

“阿瑤，你若問完了，就先出去吧，我單獨跟他說幾句話。”王執說道。

王樂瑤點了點頭，帶著竹君出去。聽到後面的牢房里，傳出王贊又哭又笑的聲音。無人知道那日王執到底跟王贊說了什麼，只不過王贊在臨刑的前一夜，給蕭衍上了罪己書，還主把元翊跟他往來的書信供了出來。還有這些年王家利用自己的權勢，陷害文獻公，收買員，聚斂財富，種種罪狀，罄竹難書。此舉也揭開了士族腐敗，相互勾結的那塊遮布。

一時之間，被問責的王氏員不，很多人都自請辭。

蕭衍沒有對王氏趕盡殺絕，他免了陸氏等人的罪名，王端還因為守衛都城有功，得到晉升，王竣也終于得到了盼已久的起家。雖然這些跟王家鼎盛時期比起來，微不足道，但好歹是埋下了希的種子。

王執離開都城那日，王樂瑤還是在城外驛亭給他送別。

王執著遠方說︰“阿瑤，為父此生應該都不會再回都城了。陛下對你用至深，我也就放心了。從今往後，你自己多多保重。”

王樂瑤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可真的聽見王執這麼說，還是熱淚盈眶，忍不住抓著王執的手，“父親，您也要多保重。”

王執嘆氣，“景融一事，是為父用事，導致了後面這麼大的禍端，陛下不降罪，已是仁慈。你伯父死，雖說是罪有應得，但他死後，瑯琊王氏也衰敗了下去。我雖痛恨你伯父所為，但看到王氏不復往昔繁華，一大家子死的死，散的散，仍是難以釋懷。你就原諒為父的自私吧。”

王樂瑤本來想要告訴父親，母親或許還在人世，想不想見一面。

“阿瑤，為父確實不適合做，也不想再被凡塵俗世牽絆，以後，就潛心問道，你就當沒我這個父親吧。”

王樂瑤話到邊，又咽了回去。經歷這麼多事，父親就算知道母親還在世，也不可能從北海王的手里把母親帶回來，再續前緣。母親也未必願意再回到大梁這個傷心之地吧。

所以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王執上了牛車，默默目送牛車遠去。

孑然一，對于父親來說，也許是最好的歸宿。

一切紛紛擾擾似乎復歸于平靜，二月也悄然來臨。

北魏再遣使都城，魏帝在公文上言明，自己不適，不能長途跋涉。誠邀蕭衍北上，商談兩國永久停戰之事，並特意提請皇後同行。

替魏帝前來的，是上次向蕭衍求助的那個副使，他對蕭衍拜道︰“皇帝陛下，實話跟您說，我國的陛下雖然清醒過來，但因為延誤了救治的時機，他的子大不如前，所以可能時日無多了。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兩國之事，所以希盡快能跟您見一面。同時他也知道了貴國皇後和北海王妃的事，希能玉兩人相見，請您一定要相信他的誠意。”

蕭衍把文書收下，“朕會考慮，你先回館等消息吧。”

那人走後，沈約立即對蕭衍說︰“陛下，不能去。萬一魏帝發難，像當年一樣，將您扣在呢？”

蕭宏也說︰“阿兄，沈侍中說得有理。魏帝時日無多，所以想把你騙到去，永除後患。真到了北魏境，就是任他們所為了。這魏帝和北海王，都不可信。”

蕭衍沒有說話，這趟之行，他是非去不可的。因為他答應過阿瑤，要去北魏治病。這一個多月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他幾乎沒什麼時間閑下來休息，頭疼的事，也只敢私下告知許宗文。許宗文也勸他盡快北上治病，因為誰也無法預知下次發病是什麼時候，若病倒了多久才能醒。魏帝昏迷的這些時日，北魏險些大，釀大禍，可見一國之君康健有多重要。

魏帝年事已高，連他的頭疾都能治，蕭衍年富力強，肯定也能有治愈的希。

蕭衍怕邊的人擔心，所以才沒說出實。

他讓沈約和蕭宏先回去，準備起的時候，頭部如遭重擊，雙手撐著桌案，然後跌回座，整個人狼狽地倒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甦唯貞連忙跑進來，一把扶起他，著急地︰“主上！”

蕭衍頭疼裂，恨不得在地上打滾。但他強忍著，抓著甦唯貞的手臂說︰“別聲張。朕緩一緩就好。”

甦唯貞跪著，讓他靠在自己的懷里，立刻拿了許宗文研制的止疼藥丸給他服下。但這藥丸只能治標，不能治本。許宗文也說，藥效會隨著時間而逐漸失去效用，並非長久之計。

緩了一會兒，蕭衍覺得沒那麼疼了，才強撐著坐起來，“此事不要告訴皇後。”

“主上，這事不可能瞞皇後娘娘多久的。僕覺得您近來發病越來越頻繁，再耽誤下去，恐怕又會像上回一樣，一病不起。那個老巫醫既然能把魏帝的病治好，也一定能醫好您。”甦唯貞叩首，“僕逾矩進言，為大梁江山社稷，為皇後娘娘，您都該冒險去一趟北魏。”

蕭衍道︰“朕是打算去的，于公于私，都非走這一趟不可。但治病一事，還是要對外瞞，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測，帶的人也需慎重。等朕跟皇後商議以後，再對他們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