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雪停,是佛寺道觀的鐘聲最先響起。漸而遠近高低,鐘聲不絕地連綿片,震碎了瓦檐上的積雪。奉冰坐著宮中的小輦穿過街巷,見孩子由大人抱持著抬手去掛燈籠,雪后的日懶洋洋的,孩子的小手與臉蛋都凍得紅撲撲,映著燈籠紙,有種笨重的歡喜。
小輦從東側宮,經三道宮墻,到甘殿前,孟朝恩已等候路旁,躬請他下車步行。奉冰安然由他伺候,宮中各所都已掛起不同式樣的香燈,俱窮極工巧,只是天尚早,沒有燃火,總些意趣。奉冰微笑道:“不知到夜里,燃燈千盞,該是多麼壯觀。”
孟朝恩陪著他笑:“今年圣人還特意在承天門南邊立了一株燈樹,高足二三十丈,您方才沒瞧見?”
“沒瞧見。”奉冰睜大眼睛,回頭去,重重疊疊的殿宇之后,似乎真有一株高云霄的樹,但云暗昧,看不分明。奉冰笑道:“圣人總是有許多新奇花樣,了不起。”
這話讓孟朝恩心中略一咯噔,但奉冰神如常,他也不好作怪。兩人足下地勢越行越高,繞過佛寺、三清殿,便可到凌煙閣。
孟朝恩欠:“圣人在閣中等您。”
奉冰邁閣中,便自有閣中的掌事宦來引領。正堂上供著本朝歷代天子,祖宗昭穆井然有序,要上二樓才見到功臣供奉,二百年來三十余位,各有泥胎彩的塑像,腳踏蓮花,背倚輿圖,塑像前香案上三足銅鼎中皆散出裊裊香煙,令整座二樓都云遮霧罩。
裴崢裴將軍的塑像因是新供上的,漆正亮,雙目填塞的黑曜石炯炯有神,奉冰甫一上樓便被“他”盯住,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裴將軍生就一張方方正正的臉龐,微黑,顯得剛正拙重,但眉骨很深,雙眸細長,又頗為沉郁。
“裴將軍為國捐軀時,才三十三歲。”
皇帝的聲音冷不丁在后響起,奉冰一驚,連忙回下跪,行大禮:“陛下!草民請陛下安。”
“快起來。”李奉韜雙手微抬,笑意可掬,“自裴將軍閣,朕還是第一次來此,你也是第一次吧?”
“是。”奉冰低聲。
李奉韜走到裴將軍塑像前,負袖端詳,又笑:“裴耽與裴將軍,神容氣質都不像,唯有一雙眼睛,倒是一模一樣,深不可測一般。”他踱了幾步,悠悠然道:“裴耽雖然辜負朕,但朕到底不能辜負真正的忠臣。”
奉冰徐徐道:“陛下雷霆手腕,長安城百姓間都傳開了。”
李奉韜頗有興趣地回頭看他一眼,“傳了些什麼?”
“裴耽赴刑部審時,草民正在集市上買藥,是以聽見一些議論。”奉冰道,“百姓們都說,裴耽不肯自盡,定是心中有鬼,陛下忍多年,一朝出手,大快人心。”
他有一雙含煙籠霧的眼睛,仿佛總藏著可不可即的心事;但他的容貌溫潤,一旦帶上笑意,角上揚,便有十分的真誠,人又忍不住心生親近。李奉韜怔了一怔,恰在這時,幾名宦上樓來鋪設玉席茶酒,李奉韜便引他過去,一邊笑道:“三弟似乎心不錯。”
奉冰舒了口氣,笑笑,不多言。
李奉韜道:“但朕還是有些憾恨。”
奉冰仿似驚訝地微微抬眼。
李奉韜在案邊坐下,奉冰便抬袖為他斟茶,他卻攔住,笑道:“今日朕可以喝一點酒。”
“是。”奉冰應了,將茶換酒,白瓷壺的細長頸中流出汩汩的清;他又為自己也斟上半杯,“草民敬陛下,陛下萬歲永昌。”
飲盡這一杯,李奉韜才又道:“朕憾恨的是,朕到底下手晚了幾分,令他得空燒了不東西。”
奉冰認真地道:“他燒的東西中,有什麼要之麼?”
“正是因為他燒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要不要。”李奉韜垂眼,把玩著手指間的一枚翡翠扳指,無聊賴似地,“你知不知曉,父皇駕崩之際,是他,守在榻之側?”
奉冰始終低著頭,“……草民不知。”
“那時節,裴耽正好在尚書省當值,不知是誰給他走了消息,他竟比朕與趙王都先到一步。”李奉韜緩緩地說著,眸沉寂在回憶之中,“后來朕提審了在場的尚書令史、符璽郎以至所有宮人,他們只說,在最初的時候,父皇對裴耽說了一句,朕心有愧。之后,裴耽就神張地將他們全都趕退下了,清思殿的寢閣里,只留了他與父皇兩人。”
李奉韜嗤笑一聲,“你說這可不可笑?他一個外人,竟能聽去了父皇的命!何況那時父皇病篤,神志不清,誰知道他會不會對父皇做了什麼?!”
這指控十分危險,但從天子口中說出,便近乎定讞——大逆不道,十惡不赦,也不過如此。
的酒水辛辣,令奉冰想要咳嗽,忍住了,又忙去飲茶水。他的眼前浮起蒙蒙的茶霧。
他想到詔上那無數個貨真價實的璽印,想到父皇的朱筆紅圈,以及顯然是屬于狀元郎的峭勁字跡。
李奉韜復道:“其實裴耽輔佐先帝與朕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朕原本下不了這個狠心。但是年后,朕聽聞了裴耽所作所為……據說,他只為了五畝田地,竟致書河東府尹,要人家給他貪贓枉法!朕便不由得想,是誰給了裴耽這麼大的膽量?是朕,是先帝,是我們李家養出了一頭狼啊!”
說到最后,他語聲愈低,痛心疾首。奉冰微微傾,默了許久,選擇從最輕微的地方說起:“貪贓枉法是大事……陛下,真是明察秋毫之末。”
李奉韜冷笑一聲,“也是此人眾叛親離。”忽而想到面前人也曾是裴耽的“親眾”之一,笑意變得更加深晦,“裴家有兩名舉子涉嫌舞弊,他們為了戴罪立功,向史臺遞了奏狀檢舉裴耽。裴耽自折桂之后,與家中關系不遠不近,他做的許多腌臜事,據說家人都不知曉。”
“……原來如此。”奉冰眸閃,“不愧是河東裴氏,百年族立正直,不為一人毀了全族的清譽。”
“裴耽倒是氣得很,死不認罪。昨晚已給他上了第一刑罰,但他仍舊不肯說清楚燒了什麼東西。——這若是害了我江山社稷,他便是下十八層地獄也不夠還!”
奉冰的眉了,抬袖掩住了表,慢慢地才道:“陛下不必愧疚。裴耽雖有幾分才氣,但壯士斷腕以全質,國家亦是如此,對有才無德之人,斷斷不能姑息。”
“是。”李奉韜長嘆,“朕記得元會過后你曾說過,夫妻可以和離,唯兄弟是永遠的。其實,四弟,你當明了,這江山,也是永遠的。”
奉冰沉默。
“朕今日不妨都明說了。”李奉韜凝視著他,“朕對你曾多有試探猜疑,特別是忌憚你與裴耽走得近——因為裴耽他是大逆之臣啊!他若與你暗通款曲,那朕如何能不防著你?換了你在朕的位置上,你也會這樣做的。”
盤旋的篆香令奉冰嚨干,他拿出絹帕捂住了口,悶了幾聲咳嗽。
“是。”他咳嗽著回答,“草民懂得。只是當年被他拋棄之時,草民便已然心灰意冷,陛下亦應明鑒,草民……是恨他的。”
他的話音愈來愈低,似乎談及和離的事仍舊讓他恥,最后,他別過臉去。
從二樓的格窗眺出去,長安城的天安穩,宮中各掛起燈籠,而承天門前的那一株燈樹蒼翠樹頂直聳云天,周遍纏著琳瑯珠玉,當真十分醒目,不知到了晚上會是何等盛景。
“陛下。”奉冰輕聲道,“陛下何不讓我去試試?”
李奉韜一怔,“你說什麼?”
“陛下想從裴耽那里拿到什麼呢?”奉冰將茶碗慢慢地放回案上,回眸,凝注著他的二哥,“不拘是什麼,我都有法子問出來——您知道的,我如此恨他,可是他對我,卻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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