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因為竹哥兒的事唏噓不已，晚飯只略用了一些翡翠魚羹就在耳房的榻上半瞇下了，甘草來問了幾次，都不想挪去床上睡。

本來以為，他們羅家個個都懂些藥理，吃飯食的時候也比尋常富貴人家更懂得「食補藥瀉」的道理。每次家裏的人稍微有個頭疼腦熱的，請來的大夫都是整個揚州城最好的大夫，下的葯也是三清堂里最的藥材。沒想到救得了病，救不了命，今天傍晚的時候得了信兒，也去看過竹哥兒一回，看那奄奄一息的樣子竟是真的活不了，竹哥兒他娘的一雙眼睛哭了腫核桃，而床上竹哥兒已經連眼皮子都睜不開了。

三清堂中醫最好的馬吳二位大夫也是束手無策，老太太嘆一口氣，假如老太爺還在家裏，或許能讓他用三清針灸試一試。可他老人家幾天前就突然不見人了，後巷看門的小廝來回報過，說看見他老人家穿著一用剪子剪得破破爛爛的新灰布短衫，小上纏著白麻布綁，腳上穿著不知從那兒弄來的沾滿泥的舊布鞋，背著一個大葯簍子就出門往西去了。通常老太爺出一回門要隔上半年才回來，最長的一回是三年，看來這次竹哥兒的病是指不上他了。

這個月，羅家真是流年不利，多災多難。

先是逸姐兒被人發現頭破流地倒在花園的假山後，懷疑可能是爬山的時候摔了下來，以致殞命。聽說了逸姐兒的死訊之後，自己真是不知道如何跟川芎代，川芎嫁了兩次人就得了這麼一點子骨，可憐見的一個小丫頭，好端端的竟然出了這樣的意外……後來聽說逸姐兒在道觀又活過來了，自己正喜得沒法兒，正琢磨著大宴親朋好友時都要請哪些人，讓眾親戚們聚在一起樂呵樂呵的時候，竹哥兒那頭又出事了。

老太太輾轉反側地睡不著，然後就聽見甘草低聲喚，問是不是還醒著。

如此深更半夜的來，難道說竹哥兒那邊已經沒了！老太太覺得心頭倏然一涼，好好的一對雙胞胎的重孫子，轉眼間就了一個！前些天也去看過竹哥兒的況，原本只是吃兩葯就好的小病小鬧，怎麼突然就瘦得皮包骨頭，沒了人形了呢？唉，他娘現在還指不定怎麼傷心呢。

雖然大房的川柏不是親生的，可是羅東府向來男丁單薄，除了三房的川樸有個嫡子及哥兒，他們家就只大房有一個庶子前哥兒。四年前，大房中親上做親，讓前哥兒娶了他嫡母趙氏的外甥，董家的嫡長蘭姐兒。小兩口郎才貌和和的，隔年就生了一對白胖的小子，給府里添了不生機。自己對這兩個重孫可一直是疼得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口裏怕化了，只是最近家裏出了逸姐兒的事，才一時間沒顧上大房的那頭……老太太覺得自己自從去年過完五十大壽，力就比從前短了不，很多事都是懶怠去管，睜隻眼閉隻眼就和和氣氣地過去了，從前逸姐兒在家裏的時候，也是對二兒媳婦的作為能裝看不見就漸漸地真看不見了一般，也讓逸姐兒在家裏了一點委屈。

因為實在不想去看大孫媳婦哭天搶地的那一幕悲景，於是裝作已經睡得很的樣子，還輕輕地打了兩個鼾。甘草又低低地喚了老太太兩聲，見睡得實在很沉，這才閉上口輕輕退出去。

老太太立刻停止打鼾，支起耳朵聽著外面的靜，先是起門簾的窸窸窣窣聲，然後是「吱呀——當」的關門聲。隔著門，老太太聽得甘草模模糊糊的聲音說道：「湯嬤嬤，我了好幾聲老太太也沒醒過來，要不你明天早晨再來吧……你不知道，老太太因為竹小爺的事兒正傷心著呢，剛才還在一會兒翻個一會兒嘆口氣的，急得我們都不知怎麼辦才好呢，難得現在睡了……」

然後，湯嬤嬤模模糊糊的聲音傳來：「我在水商觀遇到不事，現在是連夜趕過來的……假如只是三小姐一個人的事兒，明日再醒老太太也無妨，可是現在還跟竹哥兒扯上了關係……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總之先去把老太太醒了再說！」

老太太從榻上直地坐起來，逸姐兒那頭又怎麼了？紅姜怎麼大半夜從道觀趕回來了？胡地踩上鞋，老太太一簾子走出耳房，「咚」地推開屋門問：「出了什麼事，還不快說清楚！」

甘草正在跟湯嬤嬤據理力爭，苦勸湯嬤嬤天大的事也等明天老太太醒了再說，背後的門突然就彈開了，可把嚇了一大跳。

湯嬤嬤的神從上火焦急變為快，連忙上前攙住了老太太往屋裏面扶，雖然湯嬤嬤自己比老太太還要年長四歲多，可多年養的習慣已經改變不了，只要一見到老太太獨自站著總忍不住要上前扶一扶。

「老太太先莫急，道觀那邊兒很好，三小姐在那裏住的也很好，我現在自己先回來這一趟，是有個事兒想跟你說一說。」湯嬤嬤一面攙著老太太往屋裏去，一面轉頭吩咐道，「甘草你快去掌燈，開半扇外間屋的窗戶，再給老太太端一碗清心薏米羹來，裏面多調兩匙蜂。」甘草答應著去辦了。

老太太的一顆心仍然吊在半空，焦急地問：「紅姜，你不是哄我的吧？如果逸姐兒那邊一切都好，你怎麼不明天早上接了一起回來？還是出什麼事了吧！」

湯嬤嬤把老太太攙回榻，一邊拉過薄被給蓋上，一邊聲說：「您只管把心放回肚裏，老奴已經去道觀見過三小姐了，現在在那裏住得很好，那裏的姑子對也是極好的。三小姐經過這次大劫，整個人比從前伶俐了不，說話口齒清楚分明，一條一綹兒的就像個小大人一樣，比從前更討人喜歡了。」

正說著，績姑娘托著一個紅漆盤從外面走進來，先把一盅溫熱的蜂薏米羹端給老太太，又把一杯紅棗茶放在床頭的小幾上，輕聲對湯嬤嬤說道：「杯子很燙，嬤嬤放一放再吃吧，我讓甘草去點一個艾灸盒給老太太捂一捂腳心，還有剛才嬤嬤給我的那個東西，我已經給九姑並說明因由了。」

湯嬤嬤點頭道：「如今那個事也顧不上了，就讓九姑慢慢去查吧，阿績你去外面略坐一坐，等甘草來了你就把艾灸盒接過來，讓下去睡覺吧。」績姑娘應聲下去了。

績姑娘是老太太房裏的一等丫鬟兼小庫房管事，也是湯嬤嬤的養。早幾十年湯嬤嬤還年輕的時候，老太太和當時在世的老爺一直想給尋門好親事，說了好幾個條件都還不錯的，可湯嬤嬤就是抵死不同意嫁人。老太太私下裏勸說男人好不好的也就那個樣，一樣的見一個摟一個，一樣的睡覺打呼嚕吃飯抓，們作為人嫁誰都是「下嫁」，最重要的嫁了人有個一子半的將來就是個依靠。

湯嬤嬤把老太太的話記到了心裏，過了一段時間連續收養了兩個小男孩和一個嬰，擺香案燒黃紙認他們做了義子義，對天起誓說自己已經決定終不嫁，並且把他們好好的養人，希老天見憐，保佑三個孩子長大后都孝順懂事，將來能給養老送終。老太太一見如此堅決也就不再勉強了，只是把的月例提到了每個月十兩銀子。

績姑娘就是當時的那個嬰，如今已經二十六歲了，和的養母一樣也是大齡未嫁，為人聰明細心，進退有度，從一個四等丫鬟一步步做到了老太太園子裏的小庫房管事。湯嬤嬤讓績姑娘在人前還是嬤嬤，到了家裏再管娘，兩人的勝過親生母，又都對老太太多年的照拂之恩銘於心，因此們現在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

老太太抓著湯盅不肯喝，堅持地問：「不對不對，肯定是逸姐兒那邊有什麼不妥！我是了解你的，臨走之前我千叮萬囑讓你看顧好逸姐兒，如果不是那邊出了大事，你不可能一個人回來的！從今天晚飯的時候我右眼皮子就開始跳，你快說出了什麼事！」

湯嬤嬤也堅持地說：「您先喝上兩口老奴就開始說，否則待會兒一說上話，湯碗又被您撂到一邊兒放涼了。」

老太太勉強含了半口，然後拿眼瞪住湯嬤嬤瞧，湯嬤嬤這才開講：「今天傍晚我趕到水商觀的時候，三小姐就好端端地在屋裏坐著，只是有些鼻塞所以戴著面紗。老奴問過三小姐要不要請大夫，三小姐說與其請外頭的野大夫還不如回家請老太太幫瞧一瞧。老奴瞧著三小姐不但安然無恙，而且經過南極仙翁的一番點撥后，如今渾著靈氣，舉止大方得，眉眼間比從前有神采多了！」

「後來呢？你幹嘛自己回來？」老太太還是不肯相通道觀那邊兒的事一切順遂。

湯嬤嬤嘆口氣，張開已經得一片紅腫的手心，沉聲說道：「老太太啊，從前老奴就聽人說有種做『刁山藥』的，其藥無比險惡，是那些窯子裏的老鴇專門用在不聽話的窯姐兒上的。可是，就在我把老太太特意囑咐給三小姐辦的釵送給的時候，最讓人料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些服上居然沾有刁山藥！而我跟三小姐一開始都對此毫無察覺，於是我們都到了服上的刁山藥，雙手立時奇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