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人近妖

雲門主親手燉的大補湯是不能喝的， 好不好喝是一回事， 主要在於喝完之後， 怕是要被七弟滿雁城追著打， 不劃算。平樂王滿心惆悵， 被迫答應對方的無理要求，繼續守著爐子傷春悲秋，順便思念江淩飛，也不知那家大業大的江湖第一山莊，現如今況如何了。

丹楓城中，一場細雪夾細雨， 飄得四野皆是冰冷寒意。雖說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紅燈籠， 卻也沒幾分過年的喜慶熱鬧， 百姓都在嘀咕， 城南的江家山莊啊， 最近不太平，掌門人江南斗因病臥床，各方堂主蠢蠢， 像是要出大子。

一名年正撐著白梅傘，獨自走在雪雨中， 他穿一月牙白的素錦袍，面容清俊秀。行至一別院時， 守衛紛紛躬行禮：“九爺。”

江淩晨把傘遞給下人，又從丫鬟手中接過食盒。面前屏風徐徐打開，顯出一條漆黑道。

江淩飛正在暗室中運功調息， 聽到外頭傳來的靜，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江淩晨推開門：“三哥，該吃飯了。”

“你打算將我關到什麼時候？”江淩飛與他對視，手腳約出銀鐐銬反。他前幾日自昏迷中醒轉，睜眼就發現自己被鎖到了家中地牢裡，渾虛無力，提一口氣便是錐心劇痛。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是大哥、不是四弟，也不是任何一個他先前以為心懷叵測的人，居然是今年剛滿十五歲的九弟，江淩晨。

記憶中，在自己離家時，對方還只是個啃著糖葫蘆的小屁孩，又矮又沉默寡言，沒任何氣候。誰曾想還沒過幾年呢，對方不僅猛躥了一截高，還捎帶著躥出了一肚子謀詭計。

江淩飛頭疼：“你不會也想當掌門吧？”

“我不要做江家掌門。”江淩晨把一勺飯暴塞進他裡，“還要做武林盟主。”

江淩飛：“……”

長全了嗎？

然而不管全沒全，自己目前被他困住是不爭的事實。江淩飛只好強下心頭焦躁，儘量擺出“你兄長我和藹寬宏宰相肚裡能撐船完全不計較”的慈祥姿態，道：“說說看，你憑一己之力，如何一統武林？怕是連幾位叔父都鬥不過。”

江淩晨繼續喂他吃飯，漫不經心道：“我是鬥不過，但蕭王未必鬥不過。”

“咳！”江淩飛被湯嗆到，警覺，“你想做什麼？”

“三哥替蕭王府盡忠，蕭王殿下也該為江家做些事。”江淩晨放下勺子，“單憑武林之力，已經不住你我上頭那一群老狐貍了，唯有借用朝廷的力量，才能讓他們心生忌憚，懂嗎？”

江淩飛險些一句髒話口而出，他厲聲道：“你以為以我做人質，王爺就會出面幫你？”

“誰說我要以三哥去威脅蕭王了？”江淩晨看著手中私印，“我是想請三哥寫一封信，去向王爺借點兵。自然了，估你是不願意的，那倒無妨，反正現在印章也有了，而我與你的字跡一模一樣。”

“江淩晨！”江淩飛咬牙，“只憑一封書信，王爺不會幫你的！”

“那還真不一定。”江淩晨湊近他耳邊，微微一笑，“只憑一封書信，想借數十萬大軍自然不行，但只借用一些朝廷關係，換個家族安穩，還是綽綽有餘的。三哥在蕭王心中的地位，可比你自己想的要重要許多。”

言畢，他便轉離開了暗室，只留下江淩飛一人，被氣了個頭昏眼花。

這都是什麼見鬼的一家人！

……

數百裡外的雁城，鵝大雪正飄得浩壯闊。

午後，李珺吊著一條胳膊，站在窗前氣勢如虹道：“燕山雪花大如席！”半天之後想不起來下一句，便又重複一遍，“大如席！”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都被逗笑了，想著這平樂王也好玩，胳膊都在雪中跌斷了，還有心思站在這裡詩，便勸著他回屋休息，又說雲門主剛剛派人送來了燉湯，是頂滋補的烏。

當然了，不是親手燉的，一來不會，二來蕭王殿下不允許，三來更沒空。雲倚風這幾日一直陪著譚思明，往返客棧與將軍府，替阿碧看診。幾副湯藥下去，先前一臉病容的侍妾，當真面紅潤了起來，如五月的鮮花般，重新煥發出生機。

耶爾騰自是大喜，靈星兒心裡也高興，坐在床帳裡，對阿碧道：“等到春天，姐姐就能出去散心了，現在外頭還太冷。”

“我最近經常做夢，會夢到春天。”阿碧道，“還會夢到許多別的事。”

靈星兒心頭一：“是什麼？”

阿碧想了想，這回不再是混的片段，篤定地說：“是一大片開滿黃花的草原，還有許多男老，他們穿著五彩的袍子，手中拿著白的三弦琴。”

“那聖姑呢？”靈星兒繼續問，“想起他什麼名字了嗎？”

阿碧皺起眉頭，又不說話了，像是搜尋不到這個人。

侍在旁看得心驚，生怕再度驚懼尖，便委婉出言提醒。靈星兒意識到自己問得太迫，也趕忙將話題扯到了別的地方。只在回去後告訴雲倚風，某個有著白琴五彩袍的部族，或許就是阿碧的故鄉。

梅竹松在旁道：“若說起這個，我倒有些印象。”

據傳那是一個終日以歌聲為伴的部落，他們驅趕著牛羊，住在一片世外桃源中。遠離戰火與紛爭，食無缺，勤於思考，擁有其餘牧民所沒有的事智慧。

至於這群人居於何，就說不清了。

“寫一封書信，把這些事告訴烏恩與格吧，或許能幫到他們。”雲倚風吩咐。

靈星兒答應一聲，跑下去寫信，打算過幾天阿碧的狀態更好些了，再繼續問。廳裡重新變得安靜，梅竹松看著雲倚風服完藥，委婉問：“當真不要告訴王爺？你上這毒，怕是再拖不得了。”

“告訴王爺，也變不出靈芝，只會他心神。”雲倚風放下空碗，“譚太醫說再有月余，阿碧便能康復了，可耶爾騰現如今不僅養著周九霄與楊博慶，還要護著這二人，擺明瞭沒把大樑放在眼中，王爺雖為我忍了這一時之氣，可我也不願他再脅迫，答應所謂第三個條件了。”

梅竹松勸：“耶爾騰並未說第三個條件究竟是什麼，或許還有得商量。”

“他想要的，無非是土地與人民。”雲倚風道，“前輩應當比我清楚此人的野心。”

梅竹松還想再說些什麼，季燕然已經進了門，便收拾好藥盒先告辭了。雲倚風替他解下披風，用雙手捂住那冰涼的臉頰：“怎麼回來這麼早？”

“軍中無事，回來陪陪你。”季燕然關切，“昨晚一直在咳嗽，好些了嗎？”

“火盆燒得屋乾燥，嗓子。”雲倚風道，“多喝些水便會沒事。”

季燕然抱著他，慨：“不好養啊。”火盆大一些要咳嗽，一些又手腳冰涼，子既畏寒更怕熱，還不肯好好穿裳。活活將大手大腳的蕭王殿下，了半個老吳——每天不僅要關心軍中事務，回家還要繼續勞他的穿與三餐，更過分一些時，吃藥都要連哄帶騙。

但怎麼說呢，樂在其中。

雲倚風淡定道：“若王爺不想養了，我便趁著還有一把青春年華，趕另尋一戶人家。”

“那不行。”季燕然抱著他坐在桌邊，“青春年華是我的，將來七老八十了，滿頭白髮也是我的。”

只這一句，卻得雲倚風心口一酸，將臉埋在他肩頭緩了半天，方才問：“江大哥那頭怎麼樣了？清月倒是一直在送書信，但他不好離江家太近，只能說城中風平浪靜，江湖也風平浪靜。”

“暫時沒有消息，不然你再寫一封書信往丹楓城。”季燕然道，“不過依我看，沒消息反而是好消息，淩飛可從來沒把自己當蕭王府的外人，他要是覺得棘手，怕一早就寫信來求援了，我若不肯幫忙，還要撒潑打滾鬧上一番，哪裡會如此消停。”

雲倚風道：“江湖中盛傳一則消息，連平樂王也聽過，都稱江大哥堪任盟主之位，倒被王爺說得像鄉野潑皮一般。”

“就他那吊兒郎當的格，連江家都不願接管，更別提整個武林。”季燕然拍拍他，“罷，不說這些了，昨夜一直咳得沒睡好，我再陪你歇會兒。”

雲倚風原打算說，自己早上已經補過一覺，此時渾正乏力，急需出去走走。但正想著呢，人已經被他打橫抱起，便將其餘的話都咽了回去。

天化日，化日天。

季燕然哭笑不得，握住那雙不斷搗的手：“好好睡！”

“王爺。”雲倚風趴在他口，意味深長，“莫負好春啊。”

季燕然扯過被子，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將來還有大把春，現在不許再鬧了。”

頻頻被中心窩子，雲倚風有些酸地想著，怕是沒有大把了。

季燕然皺眉：“別胡思想！”

雲倚風出胳膊，環過他的脖頸，纏綿地親了上去。

於是單臂夾著棋盤，跑來想與雲倚風下棋的平樂王，就被僕役殘忍無地告知，王爺與雲門主正在睡，晚飯之前怕是不會起來的，您還是請回吧。

李珺聽得目瞪口呆，這怎麼還不分白天晚上了！天還明晃晃亮著呢，就開始睡。

長此以往，怕是不行啊！

吊著胳膊，夾著棋盤，平樂王連連長歎，步履蹣跚。

再度思念江三。

幾日後，雲倚風又往丹楓城送了一封書信，詢問江家近況。

再過幾日，譚思明稟道：“那位阿碧姑娘的蝴蝶癔，已經差不多痊癒了，往後也不必再服藥，只需吃些滋補湯品，好生休養便是。”

“此番辛苦譚太醫了。”季燕然激道，“先在將軍府休息幾日吧，待天氣暖和些了，我便差人送您回王城。”

“是。”譚思明點頭，又提醒，“不過王爺，那位阿碧姑娘有些古怪，也不像是尋常的失憶，在看診時，經常會自言自語，神看著痛苦極了。”

季燕然問：“能治嗎？”

“沒法治。”譚思明為難，“我試過脈象，卻查不出是什麼病，這方面也確實非我所長，王爺怕是要另尋高明。”

經他這麼一說，靈星兒也道阿碧最近越來越異常，那日分明就說想起了一個花黃彩白的部族，可幾天後自己再去時，卻又一口否認，只溫地笑，笑得可滲人了。

李珺聽得脊背涼：“你看吧，人近妖，果然不是什麼好兆頭，以後可得離遠一些。”

“阿碧已經夠可憐了，我若再離遠些，可就真的一個朋友都沒有了。”靈星兒叉腰聲，“況且在我們風雨門，從來就沒有見死不救！”

季燕然問邊人：“風雨門這般俠義磊落？”

“俠義磊落的是清月。”雲倚風趕否認，“至於我，向來只教他們做完事趕跑，千萬莫被人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