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會下雨吧(下)
羅畫那日為躲王東,抱著親生兒子不慎跌落山崖,恰好被一隊苦修僧所救,送到了城中尼姑庵暫居,而江淩飛需要按時服藥的舊傷,也是因為在雪野中凍了太久,才會落下病。尼姑庵裡雖都是善人,卻也沒有多餘的錢財去救助這對母子,眼看兒子的病越來越嚴重,羅畫自是心急如焚,別無他法,只好日日抱著孩子跪在街頭乞討,期盼能得善心人相助。也就是在那裡,遇到了江南舒的好友,徐祿夫婦。
“當時徐祿見你骨骼奇佳,命也,便提出要收為義子,帶回江南養。”季燕然道,“羅畫雖說心裡不舍,卻更清楚只靠自己怕是醫不好你,便答應了。”
母子二人就此分離。徐祿南下前往清靜水鄉,將嬰兒給了江南舒——那夫婦早就盼著能得個孩子,卻因緣故,遲遲無法如願,此番正好能彌補心中憾。而羅畫在養好後,惦記著相公的叮囑,便再度踏上前往西南的路,歷經千辛萬苦,找到了謝含煙。
那個時候,王東已經被派往王城。看在昌的面子上,謝含煙依舊收留了羅畫,兩人以姐妹相稱,倒也過了幾年安靜日子。
江淩飛意識到了什麼:“所以……”
“那一年,謝含煙與羅畫假扮主僕進江家,原只為查明謝爺遇害究竟與江南震有無關係,誰知羅畫竟在府中撞見了徐祿夫婦,又進一步猜到了你的份。”
相隔十年的母子重逢,羅畫自是激萬分,也沒多想,當下便將這件事告訴了謝含煙。
誰知就是這一舉,竟葬送了的命。
羅畫厭惡算計與爭鬥,當年連地圖都不願往兒子上刺,自然更不願他捲舊日紛爭,只想讓他繼續做個富家爺,自己能遠遠看一眼就很好。可謝含煙卻了別的心思——江湖第一門派,將來有可能為掌門,天資聰穎,這些條件實在太有力了,倘若培養得當,必能助自己大事。兩人因此產生了爭執,羅畫是知道謝含煙執念有多深的,這晚越想越害怕,腦子一熱,竟跑去跪在江三夫人面前,將往事一一吐,哀求能放了自己的兒子。
季燕然道:“是想帶著你,再度遠走高飛,躲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江三夫人卻被嚇壞了,那時江三爺已因病離世,無人可依靠,只好去找徐祿夫婦,連夜商議對策,打算再同羅畫好好談談。只是等他們翌日再回江府時,那兩名繡娘卻已經離奇消失了,並且再也沒出現過。”
徐祿夫婦與江三夫人擔驚怕了許久,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就這麼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確定再無人會尋上門,方才漸漸忘了此事。江淩飛卻聽得臉煞白,十歲,也恰是在自己十歲那年,所謂的“娘親”暗中找上門,說了許多父輩舊事,包括自己上的痣、自己的舊傷,都一清二楚,看起來可信極了,又慈又溫,如一盞暖融融的燈,照亮了整個冰冷孤獨的年。
江淩飛目怔怔看向牆角,看向自己的“娘親”,腦海中再度浮出了那口枯井,以及井中的森白骨架。他眼球佈滿,多年來堅持的信念,與靈魂一起被利刃破為兩半,世界亦轟然傾塌了,只一字一句道:“是你殺了。”
“我是在幫!”謝含煙態度強,“你那廢一樣的娘親,竟想帶著你就那麼逃了,還敢質問我為何要對得起將軍!也不仔細想想,若沒有將軍,焉有的相公與兒子,我為何不能殺?”
這番冠冕堂皇的荒謬言論,聽得季燕然暗自搖頭,他扶起江淩飛,低聲道:“你有虱,切勿怒,將舊賬留著慢慢算吧。”說罷,又看著謝含煙,“你可知當年出手救你的,並非周九霄,而是先帝?若無他暗中下旨,那位貪生怕死、貪慕榮華的周將軍,只怕恨不能離你十萬里遠。”
謝含煙道:“不可能!”
“你不相信、或者說是不願相信的事,還有許多。”季燕然看著他,“包括當年的黑沙城一役,先帝在戰前已再三告知,玄翼軍一旦困,朝廷絕無餘力派出援兵,盧將軍卻執意要開戰,斷不肯走招安之路,你可知是為何?”
謝含煙喃喃問:“為何?”
“因為他想要謀取軍功,用來換取你餘生自由。”季燕然道,“謝家犯的是滔天大罪,唯有最顯赫的戰績,才有可能令先帝鬆口,答允這門親事。”
謝含煙聽得呆愣,一雙垂下的眼眸裡,先是寫滿了茫然與錯,只是很快就又再度被仇恨覆滿,尖銳嘲諷道:“你想將這一切的罪責都推給我?你想說是因為我,大將軍與玄翼軍才會命喪木槿鎮?”
“我不想將罪責推給任何人,只想說出真相。”季燕然道,“人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盧將軍也不例外。他當年因一己私念,一步走錯,才會葬送整支玄翼軍,你卻因此記恨先帝二十餘年,後來更不惜利用南飛,暗中製造出白河慘案,還試圖嫁禍給先帝與老丞相,當真心腸歹毒!”
江淩飛嚨再度泛上腥甜,白河……他還記得與雲倚風初次相遇,便是為了探尋白河一事的真相。那於彌留之際供出“邢丞相”的老人,自然是事先買通安排好的,此舉也順利將雲倚風與季燕然帶往錯誤的“真相”,當時並未思考太多,可如今再一細想,自己所利用的,恰是此生最為彌足珍貴的。他心口刺痛如絞,只覺往昔歲月皆如一個笑話,便嘶啞道:“此生是我愧對王爺,若有來世,再好生彌補吧。”
季燕然並未理會他這胡言語,只示意雲倚風去找機關,想儘快離開此。謝含煙卻再度笑了起來,如看好戲一般,不不慢道:“我費盡心機,扮玉嬸將你來此,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歸於盡。命該如此,命該如此啊,你說你們都知道我居心叵測了,怎麼就還是跟了進來呢?”笑得像一隻漆漆黑,“也罷,殺不了李璟,殺了你這沽名釣譽、妄圖奪取大將軍‘戰神’名號的鼠輩,也算沒有白忙一場。”
一邊說著,後牆壁也跟著發出細微聲響,無數支閃著寒的箭矢,麻麻冒出了頭。季燕然看得心裡一驚,一把拉住雲倚風的手腕,將人擋在了自己後。謝含煙見到之後,笑得越發詭異了,抹去眼角濁淚,瘋瘋癲癲道:“竟還是一對甘願同生共死的小人。”說罷,語調又狠厲幾分,“只是可惜啊,再深義重,往後也只能做一對鬼鴛鴦了。這暗名曰‘千鈞’,耗盡我畢生所學,發時如駭浪驚濤,一重接著一重,即便蕭王殿下武功高強,在這狹小暗室中,又能抵擋幾回呢?”
雲倚風相勸:“謝夫人先勿怒,大家有話好好說,何必鬧得兩敗俱傷,白白傷了和氣。”
謝含煙看著他:“來不及了。”
雲倚風態度頗好:“來得及,來得及。”
謝含煙繼續道:“大殿一旦傾覆,‘千鈞’便會自發,非我所控。”
雲倚風:“……”
雲倚風握飛鸞劍,不聲道:“謝夫人這般驚才絕豔的奇子,製造機關時,無論如何也該替自己留一條後——”
話音未落,數百利箭便已飛速出,直直穿了謝含煙的後背。雲倚風被這變故驚得頭皮發麻,萬沒料到竟如此狠得下心,來不及多做考慮,只迅速退到季燕然邊,揮劍掃落了面前箭雨。第一攻擊結束後,牆壁“哢噠”一轉,立刻又有更多利矢冒出頭來,寒刺目、銳響刺耳,空氣亦被撕裂了,當真不負“千鈞”之名,一波接著下一波,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饒是三人皆為高手,也擋得萬分吃力。殿無可躲藏,雲倚風錯一閃,想要避開左側彈弩,卻不慎被中小,踉蹌跌倒在地。季燕然飛將他護在懷中,以龍劍氣掃落奪命利刃,後背亦了輕傷。而牆壁裡仍在“哢噠哢噠”地轉著機關,數百利箭已迫在弦上,江淩飛扭頭看了眼兩人,啞聲道:“保重。”
“你要做什麼!”季燕然心裡湧上不祥預,上前想攔住他,卻反被鬼首劍掃至牆角。江淩飛咬牙關,如一只黑獵豹般,縱沖向那扇佈滿機關的牆。手中玄劍橫掃,帶著十力轟向對面,震得整座大殿都發出巨響,深藏於牆的機關被撞至凹陷,歪七扭八地彈出無數殘餘□□,而後便搖搖晃晃地、轟然倒地了。
起一片煙塵。
“淩飛!”
“江大哥!”
季燕然沖上前,從斷牆下將人挖了出來。江淩飛渾是,也不知被那殘餘□□傷了多回,奄奄一息道:“你們沒事……沒事就好。”
“我帶你去找梅前輩。”季燕然眼底佈滿,“別說話!”
“我……堅持不了太久。”江淩飛費力地搖搖頭,“只可惜、可惜喝不到你們的喜酒,也佈置不喜宴了。”
雲倚風錯手撕開江淩飛的襟,想要先替他止,卻被那佈的窟窿刺得雙目生疼,哽咽道:“江大哥。”
“來生再一起喝酒吧,到那時,我定不會、不會再騙你了。”江淩飛視線模糊,想要攥住他的手,上卻沒有毫力氣,便疲倦地閉上眼睛,想著,不如就這樣吧,只是……只是……
腦中紛雜一片,像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渾渾噩噩間,只聽遠傳來一聲悉的呼喊:“淩飛我兒!”
他吃驚地睜開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撐起,過模糊淚,只見李珺正扶著老太妃,匆匆向這頭走來。
“……乾娘。”
“孩子。”老太妃掙李珺,將他巍巍抱進懷裡,“娘來了,娘來了。”
“乾娘。”江淩飛眼眶通紅,“娘,對不起。”
“娘在這裡。”老太妃胡去他臉上的與淚,“沒事,不怪你。”
江淩飛總算記起心中未了之願,他索著從懷裡出一個布包,已被浸滿了:“下個月……下個月是乾娘的壽誕,這個玉鐲……我怕不能再去王城了。”
“能,怎麼不能。”老太妃心如刀割,攥那冰涼的手,“娘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將我葬在河中吧。”江淩飛意識模糊,喃喃道,“也不知能不能洗清這一污穢。”他艱地轉著眼球,一個一個看過圍在邊的人,有疼自己的娘親,有出生死的兄弟,有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朋友,此生也算……圓滿。
耳畔傳來驚雷聲。
外頭會下一場暴雨吧。他想。
雨後天晴,萬便都乾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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