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唐縣在籍民戶不過四千，高門士族只有全、朱、顧、范，杜、戴、丁、禇這八姓，其餘詩書傳家的寒門庶族不足百戶，還有一些零星的貧戶也有學儒的子弟，所以說每年齊雲山九月九的登高雅集雖然是錢唐縣的頭等大事，但參加的年輕士子並不多，也就百餘人，全縣的年輕才俊可以說是群賢畢至了。

陳之主僕四人來到齊雲山麓時，大約是辰時三刻，但見牛車遍地，牛鳴哞哞，僮僕往來，熱鬧非凡，還有縣署的差胥吏，翹首觀的樣子應該是在等候上到來，而那些企盼品的年輕士子卻不在山下候著，他們自顧登山遊玩，若畢恭畢敬守在山下等著中正品評，那就是俗，中正不會去理睬這樣的人，中正在登高雅集上品評人主是要看其在優遊山林時表現出的與自然萬融的風致以及景生、悟於心的妙賞——

當然，你若是躲在中正看不到你的巖絕壁，那再怎麼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妙賞到無以復加都沒用，來參加雅集就是要在中正面前表現自己，這就要求在不俗與張揚之間找到最合適的位置，追求品秩之時也要保持灑自然的風度。

這些都是丁微對陳之說的，丁微總是想儘可能地給予小郎幫助。

來福讓兒子來德守著牛車，他和冉盛陪陳之登山，來福以前就跟隨陳慶之參加過九月九雅集，比較悉齊雲山的路徑。

來福挑著準備野宴的食盒，冉盛拎著一卷席氈和一個長條型的木盒，跟在陳之後拾級登山。

因為城中士喜登齊雲山，所以近十年來縣署出資修葺了山道並建了三個亭子，分別——「樂亭」、「挹翠亭」和「觀瀾臺」。

石階山徑盤旋而上，約行百餘步，山道左側一汪清泉，細流涓涓，跳珠濺玉，映著日，泉流清新澄澈，讓人立即就想捧著飲一口。

樂亭便建在這清泉之畔。

齊雲山的樹木有三個層次，山麓一帶是高大的青岡櫟木，過了樂亭，就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挹翠亭」往上，就只有松樹和杉木。

茂林修竹間，便有三三兩兩的年輕士子在徜徉，有的在擘阮弄弦，有的相互辯難，有的把書案都搬到山上來了，在揮毫作畫或者作書，還有的忿忿然，沉著臉咕噥著不知在發什麼牢？

這些士子見到陳之，詩也不了、阮也不彈了、辯論也停止了，一個個瞪著陳之，彷彿《陌上桑》里形容羅敷「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些士人也不僅僅這樣猛看陳之，每一個後來者都要被他們這樣審視，眼挑剔得無以復加，但陳之的俊朗風儀還是讓他們驚愕了片刻，然後頭接耳問此人是誰？

此時，還無人識得陳之。

過了竹林小徑，前面便是「挹翠亭」，亭下有人攔路，來福低聲道：「小郎君，這裡似乎要回答問題才可以過去，但士族子弟就不用答題，隨便上去。」

看來樂亭左近的那些士人都是沒能答題過關的寒門學子，參加雅集的總共不過百餘人，被這道關卡一阻，剩下的就是那些士族子弟和數寒門才俊了。

冉盛「哼」道：「就是故意刁難我們的！」

陳之擺擺手，邁步上前，卻看到縣相馮夢熊正微笑著看著他走上來，便走幾步，上前施禮。

馮夢熊只朝他點點頭，並未寒暄，卻扭頭對「挹翠亭」上端坐著的一人道：「府君，此子便是陳之。」

那人起憑欄下道：「我認得，曾在稚川先生那裡見過一面。」

原來是汪縣令親自在此把關，陳之向亭上深深一揖，靜候出題。

汪德一居高臨下，仔細打量著陳之，很是欣賞，說道：「稚川先生賞識的，還過不了挹翠亭嗎！」手一揮：「請上觀瀾臺。」

話音未落，卻聽山道上有人冷笑道：「什麼時候寒門庶族也可以不用答題就過挹翠亭了？」

汪德一眉頭一皺，側頭下去，認得是禇氏家族的禇文彬，是禇文謙的從弟，錢唐禇氏自上回禇文謙斗書法輸給寒門年陳之之後，聲驟跌，比當初丁氏嫁寒門更遭人非議，錢唐的高門大族並不驚嘆陳之的書法高超，而是對禇文謙竟然會答應與陳之賽書法大為不解，認為這種比試，先不論輸贏，面子已經大跌，更何況還輸了！

汪德一這個縣令也無奈，他也是寒門出，不敢得罪這些士族，便改口道：「陳之，且聽題——子曰『君子不』，何解？必須要以《論語》中夫子的原句作答。」

「君子不」出於《論語·為政篇》，意思是說君子不應該象一樣，只有某一方面的作用，而應該融會貫通、博學多能。

陳之略一思索，答道：「吾不如老農。」

汪德一對這個問題的各種答法自然是知悉的，拊掌笑道：「答得妙，請上行。」

「吾不如老農」出於《論語·子路篇》，是說孔子的弟子樊遲向孔子請求學種田，孔子回答說：「吾不如老農。」這句話有好幾層含義，其中一層含義與「君子不」暗合，用來作答，正合其宜。

陳之向汪縣令和馮夢熊分別施了一禮，卻問了禇文彬一句：「足下可有什麼要問的？」

禇文彬臉面有點掛不住，冷「哼」一聲，袍袖一甩，香風撲鼻，帶著兩個家僕先上山了。

馮夢熊向陳之低聲提醒禇文彬的份，陳之也猜出來了，薰香敷是錢唐禇氏的門風啊，當即謝過馮叔父的提醒，這時才發現馮叔父後還有一個僮僕，低著頭著腳下，鵝蛋臉，眉清目秀，可不就是馮凌波？

陳之向馮凌波點頭致意，與來福、冉盛向峰頂「觀瀾臺」登去，才轉過一道山崖，忽聽後有人呼：「之小郎君——之小郎君——」聲音頗似小嬋。

陳之停步回頭，卻見先前那個翻了牛車的靚妝郎出現在山道上，手搭著小婢肩頭借力，著追上來。

陳之疑更甚，這郎先前故意要搭乘他的車已經讓他起了戒心，現在又突兀地出現在這裡，應該不是出於什麼善意——

對於被逐出陳家塢的陳流、還有魯主簿和禇氏，看似只知讀書不聞窗外事的陳之並沒有掉以輕心，小人難防，他要讓錢唐陳氏為高門士族，那麼每一步都必須慎重，容不得有差錯。

陳之迎下幾步，微笑道：「原來是你，我正要尋你。」

年的笑容和暖如春風、眼神深邃迷人，任誰見了都要一呆，這炫妝靚服的郎更不例外，愣愣問：「你找我？」

陳之道：「正是，娘子請隨我來。」率先向山下走去。

那郎雖然懷著不可告人的心事，但這時也只有跟著陳之往下走，看著年葛衫飄飄、從容瀟灑的步姿，心裡還一陣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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