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崔宅夜宴,和前一日畢國公竇宅那高朋滿座賓客如雲的盛況不同,儘管那座軒敞的前堂也同樣坐得滿滿當當,但從上到下全都是清河崔氏許州鄢陵房的子弟。上一輩崔知溫等兄弟六個都去世了,下一輩崔泰之崔諤之崔韙之等兄弟衆多,如今同居東都永裡的便有崔氏六房,彼此和睦宛若一家,每逢節慶便是閤家團聚濟濟一堂,因而今日這般正堂滿的場面並非第一次。只是,這樣家宴的場合出現一個外人,杜士儀自然仍是衆矢之的。
只這個衆矢之的,卻並非敵意,而是善意。可這樣的善意,卻依舊讓他到頭皮發麻。無論是崔泰之崔諤之這樣的父執長輩,還是崔儉玄長兄崔承訓,抑或是其他老老,個個都在頻頻打量端詳他,鄰座的崔儉玄嫡親弟崔錡甚至還黏人似的湊了過來,一個勁打聽崔儉玄在盧氏草堂中究竟是怎麼過的,最後被崔十一郎沒好氣地敲了好幾個慄棗,這纔不不願地苦著臉抱頭離去。
而如此家宴,崔家不得盡遣家歌舞娛樂,作爲長輩的崔泰之等人也多有考較晚輩詩文,但卻沒有一個人挑上杜士儀,連帶著崔儉玄也躲掉了往日最怕的事。
夜宴結束,崔儉玄二話不說拉著杜士儀回自己的院子安置,走在路上這才得意洋洋地說道:“杜十九,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公孫大家近來在河南府都畿道京畿道河北道各地名聲大噪,那本就彩絕倫的劍渾配上壯樂雄詞,還有馮家三姊妹的歌,一時之間連那些想仿效的人都沒轍。我可是對人說,那些詩都是你寫的,我還替你改過幾個詞,於是剛剛九妹雖說不服氣地找了好幾個兄弟,可誰也不敢上來挑釁你,就連我也不用絞盡腦作詩了!”
面對得意洋洋替自己揚名的崔儉玄,杜士儀只覺哭笑不得。然而,這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再說他昨晚上自己也不住柳惜明一再相激又破了例,因而也不好說崔儉玄什麼,只是藉故敲打道:“怪不得此前見齊國太夫人的時候,我險些被問得汗流浹背,原來是你這小子也太快了,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什麼都說,你就不能藏些?”
“藏什麼藏,就算我不說,你以爲七叔在登封當縣令是白當的,風吹草全都傳回了東都,一個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見杜士儀頓時語塞,崔儉玄方纔笑地藉著酒意和杜士儀勾肩搭背,隨即輕聲說道,“一世人兩兄弟,你好我也好!總之盧師要真的堅辭出仕,回頭啓程回登封的時候,你千萬到這來一趟,把我一塊捎回去!這兄弟姊妹多的麻煩你也瞧見了,尤其是我阿姊和……哎喲!”
他那話頭突然打住,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咦。杜士儀聞聲擡頭,卻只見傍晚時曾經一度誤以爲是趙國夫人的崔五娘笑地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和早先刻意沉穩端莊的裝扮不同,此時此刻,不施黛淡掃蛾眉,滿頭秀髮不用金玉,只用一骨簪鬆鬆綰了一個墮馬髻,上一襲大領胭脂襦襖,外罩一件泥金蜀錦半臂,下頭一條金泥簇蝶,腳踏一雙織錦小頭履,雙臂之間則搭著一條長而寬的銀泥帔子。乍一見樸素華貴並重,再加上容殊麗,通散發出一種介於和婦之間的別樣風。
“十一郎,這是帶杜十九郎去你那兒歇息?”見崔儉玄半捂著眼睛,卻敢怒不敢言地有氣無力答應了一聲,崔五娘方纔莞爾笑道,“難得你有個形影不離的友人,阿姊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只你自己別忘了,這一旬要的功課。唔,正好盧公在東都,我索讓人把積攢下來的那些都送過去,想來他也一定會滿意於你這弟子上進好學。”
崔五娘說著便又衝著杜士儀點了點頭,卻是隻說了一句,十九郎但請把這兒當自己家,隨即便帶著幾個侍婢飄然而去了。這剛一走,杜士儀方纔發現,崔儉玄仍然無奈地手遮住了眼睛,赫然一副有苦說不出的表。
“早知道我就不該爲了早點回嵩山去,對們說盧師要求嚴格,每月都有月考,每旬都有課業要,我若是錯過將來就慘了,結果被逮著空子,是稟告祖母和阿孃,讓我每旬都把課業給,說是彙總了一塊送嵩山給盧師批答!這下完了,我此前上去的課業好些都是湊數的!”
“你這是自己作繭自縛!”
杜士儀嗤笑一聲後,暗道自己在嵩山沒了裴寧那麼個魔鬼師兄,崔儉玄在東都卻有個魔鬼姊姊,不暗歎這傢伙從小吃虧還不長記。回了崔儉玄那院子,他原以爲不拘騰出東西廂房哪一間也就夠了,卻不想崔儉玄早已讓人在正房之中給他另收拾了一臥榻。知道這傢伙執拗起來擋都擋不住,他也只能由得人去,待沐洗換了一崔儉玄的裳躺下,他勉強打起神說了公冶絕傳劍法的事,繼而甚至沒神去聽隔壁另一張臥牀上的崔儉玄都說了些什麼,翻了個須臾就沉沉睡著了。
連日旅途勞頓,再加上前一夜又是宿醉,儘管白天補過兩覺,但終究是累過頭了,杜士儀只覺得這一覺睡得香甜而又安穩,甚至連個夢都沒有。當大清早被一陣鳥鳴驚醒的時候,他甚至幾乎以爲自己還在嵩山懸練峰的草屋,等睜開眼睛看見屋子裡的陳設,這才陡然想起昨夜夜,他是留宿在了崔家。
那會兒聽說是正堂宴崔氏子弟,寢堂則是崔氏眷,散席的時候他隨著崔儉玄一路回來,因掌燈的時候屋子裡畢竟昏暗,又帶著幾分醉意,並沒有注意到房中格局。此時此刻,就只見這屋子裡擺著兩張矮足臥牀,他對面那張上頭是空的,連衾枕都已經收了起來,臨窗是一方長坐榻,顯然是平時崔儉玄看書或是閒坐時所用,角落裡還能看到散落了兩三卷書,此外還有幾本形似他那首創線裝書似的書籍。而在這外頭,則是懸著一道竹簾,影影綽綽能看到有人在外走,卻是悄無半點聲息。
他一骨碌坐起來,而這起的作自然而然便使得下臥榻發出了一陣響聲,下一刻,便有一個侍婢挑簾快步進來。只見白衫紅,外頭罩著短半臂,手中捧了杜士儀昨夜換下的那套衫,上前行禮後便默默作輕地服侍他更,繼而又有婢捧了銅盆送水洗漱。待到一切都停當了,此前那侍婢才恭恭敬敬地開口說道:“杜郎君,十一郎君去了太夫人那兒,臨走前留下話,說是請您告辭之前,務必再去太夫人那兒一趟。”
“什麼時辰了?”
“巳初了。”
杜士儀在嵩山哪天不是卯初起牀,一聽此刻已經巳初,再一見格子窗外,著實已經天大亮,他不暗自苦笑出門在外一個不留神,多年養的良好習慣就丟了。點頭答應之後從這屋子出去,他就只見外頭已經擺好了早飯,六白瓷碗碟,一品粥二點心三小菜一應俱全,都是家常風味,睡了一晚上飢腸轆轆的他自然二話不說就風捲殘雲掃了大半,等到出屋見是一個大晴天,他忍不住大大了個懶腰。
再見齊國太夫人杜德,卻沒有太多的客套話,一則是代爲向盧鴻轉致謝意和歉意,二則是婉轉提點了些城中需得注意的人家。除卻政事堂那兩位宰相以及朝中重臣之外,杜德還特意告誡道:“有些人能敷衍則敷衍,最好不要開罪,比如畢國公竇家這樣的貴戚,還有楚國公姜家這樣雖宰相建言貶卻依舊還得寵的,那幾位親王貴主,還有則是……”
稍稍頓了一頓,杜德便語重心長地說道:“王仲王大將軍。這等氣勢正盛前備信賴,但卻招怨不的人,若是能夠,有多遠躲多遠!”
昨天送出了兩把桃木梳,順便還了崔儉玄該得的那一份錢,此刻回程的時候,杜士儀兩手空空,後只跟著一個田陌。崔儉玄倒是有意送他兩個婢,道是不論去服侍盧鴻,還是留給杜十三娘都好,可那天去見崔五娘冒牌的趙國夫人時,那些婢的眼神讓他反,因而他想都沒想便婉拒了。此時此刻,騎馬走在寬敞的大街上,他忍不住一路走一路琢磨杜德特意囑咐的那些話,等遠遠看見勸善坊旅舍的時候,竟已經是接近午時了。
正出神的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後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到田陌突然上前,抓過他那繮繩將馬驅趕到靠牆的一邊,他才發現一騎人從側飛馳而過,繼而又是一行三四人。幾人在前方旅舍門前停下,爲首的那騎手滾鞍下馬,隨即便高聲說道:“奉天子詔,賜嵩山士盧鴻車服,二月初五宣政殿召見!”
此話一出,杜士儀那些七八糟的思緒一下子全都沒了。因見迎出來的店主慌忙拔便往裡頭跑,他連忙從田陌手中接過繮繩,快走幾步趕上前去。當他在旅舍前頭下馬之際,四周早有人三三兩兩聚著好奇地圍觀,不多時,就只見盧之攙扶著盧鴻快步從旅舍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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