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北堂。
謝斐雙目放空地對著廂房的大門, 直到最后一抹日從門里消失。
這一天過去了,他的阿嫣大概也走了。
眼前幾乎看不清,恍惚間似乎閃過一抹紅。
謝斐忽然就想起三年前, 一冠霞帔與他拜堂親的那一個傍晚。
那時他是真花了心思的,三書六禮齊全,奔波勞碌數月,直到掀開蓋頭, 看到里頭那妝容致、流溢彩的小妻子, 便覺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麼乖,什麼都聽他的,就算他在外玩樂數日歸來, 也會像只貓兒一樣纏膩地撲上來, 甜甜地朝他笑。
他的腦袋, 說“你夫君是出去辦大事的”,連這都信, 煞有其事地朝他點頭。
他著一雙澄澈的眼眸,忽然心虛起來, 于是吩咐了底下人, 誰也不許將他在外的消息帶到歸雁堂來。幾個一起吃酒牌的兄弟, 誰敢將那個賭約說出去, 別怪他翻臉無。至于坊間那些人, 他玩歸玩,要們記住自己的份,誰敢僭越, 爺給的富貴就到頭了。
這般安安穩穩過去些日子, 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又并非閉目塞聽之人, 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需要辦,不可能永遠留在歸雁堂不出去,不知從哪日開始,對他的笑就多了一遲疑。
可還是那麼溫溫的,表現出極為豁達的樣子,夜里卻趁他睡著悄悄來勾他的手。被他發現后反手握住,不再像從前那般像驚的小鹿立刻逃開,而且將他依偎得更。不能說話,這是最能與人親近的方式。
那時他的心扎扎實實地被的貓爪子撓了一下,那麼喜歡他,依賴他,他也下定決心,要給旁人都沒有的寵,一輩子疼惜。
可他也是男人,上京城中誰人不喜“風流妙舞,櫻桃清唱”,他生來喜好狎游和聲樂,睡夢中也要聽個響,難不從此就同一個啞歲歲年年,那他要這對耳朵有何用?
倘若他都該死,上京城那些寵妾滅妻的豈不是該誅九族!
他始終忘不掉武定侯府那一晚,輕輕的,一開口就是剖心泣的話,說他不……也忘不了今日在離北堂書房,那冷若冰凌般的眼神,可知衛所這十日,他是如何發了瘋的想!
謝斐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雙拳攥,深深地閉上眼睛。
不知過去多久,門框忽然有了響,謝斐幾乎是立即睜開眼睛。
面前閃過一個略顯佝僂厚重的影。
不是。
他收回目,靠在墻角沉沉地呼吸,心肺震震地疼。
玉嬤嬤提著食盒輕手輕腳地開門進來,四下沒看到人,最終在廂房晦暗的角落里瞧見了世子爺。
“世子怎麼坐在地上,天兒這麼冷,別凍出——”玉嬤嬤匆忙往他跟前跑,直到近前才看到昔日芒萬丈的人竟狼狽至此,那一天水青的織金袍子跡斑斑,攤開的手掌鮮紅一片!
“世子爺!”玉嬤嬤嚇得驚出聲。
滿目的紅印記讓眼前一黑,險些驚昏過去,“這是怎麼了,啊?世子爺,你哪里了傷,怎麼弄這副樣子?來人,快去請大夫!快去啊!”
耳邊聒噪得厲害,謝斐嚨艱地滾了一下,干裂的吐出兩個字:“出去。”
玉嬤嬤心疼得揪起來了,哆哆嗦嗦去尋他上的傷口,“和離就和離,世子爺這樣的份,滿京城的姑娘還不上趕著結,這個沒了,還有下個,何苦將自己折磨這個樣子!”
謝斐苦一笑,雙目空地著一,“是麼,人人都上趕著結爺,怎麼就跑了?”
玉嬤嬤掀開他的袖查找傷口,才發現往日養尊優的世子爺上一塊青一塊紫,連藥酒和金瘡藥都是胡涂抹上去的,心中一苦,險些落下淚來,“衛所連個軍醫都瞧不得麼,這一的傷……”
是啊,他渾都是傷,幾天訓練下來,雙肩雙都是腫的,上幾乎沒一塊好皮。
那柳依依看到他這個樣子都嚇得直哭,是要給他上藥,子的雪過來,他素了十日,豈會一點反應都沒有,可他匆匆完事就回來了,連藥都沒來得及上,想回來見,想看心疼自己的樣子,想讓紅著眼給自己上藥,然后他再好好欺負。
現在,他本覺不到痛了。
膝襕一掀開,落下個沉甸甸的件,霎時在天水青的袍上染下一片通紅,玉嬤嬤定睛一瞧,才發現是那蓋指印的朱砂,難怪沒聞到腥氣,這一狼狽的臟紅原來只是印泥。
玉嬤嬤才松了口氣,余掃過他沾滿印泥的手掌,一片猩紅之下可見皮開綻的痕,心臟猛地往上一提,“朱砂是有毒的,世子爺怎能拿破了皮的傷口去!傻孩子……你不知道疼嗎?”
疼有什麼用。
已經走了,他疼給誰看?
滿手的印泥,掌心被砂礫磨的傷口愈合又開裂,鮮從傷痕里汩汩往外冒,不知道滲進了多朱砂,玉嬤嬤心肝宛如刀割,心里將沈嫣罵了千遍萬遍。
大夫很快提著藥箱趕來,看到世子爺渾時,嚇得魂都去了一半,問及緣由才知沾染的是朱砂印泥,可一看到那傷上亦沾滿印泥,也是嚇得不輕,立刻拿清毒的藥過來洗。
朱砂到傷口本就十分疼痛,再用刺激的藥水一蘸,謝斐當即額頭青筋直跳,臉都蒼白了幾分。
“您輕著些!”玉嬤嬤看到謝斐掌心一,自己的心也跟著哆嗦。
那大夫連連應下,亦不忍細看,戰戰兢兢地將藥水往那傷口上拭,心知這位爺脾氣大,半點疼都不得,唯恐還未清理好,他就被人踹出去了。
不看不知道,這一理,才發現世子爺恐怕將整塊印泥攥在手心里,否則那傷口中豈會積滿厚厚一層!是洗遠遠不夠,恐怕要用匕首劃開傷口,將里頭的印泥用刀尖一點點挑出來才行。
大夫才將況說完,玉嬤嬤立刻道:“一點傷都不能理,還要用刀切開?!”
話音剛落,謝危樓從門外走進來。
一屋子人大汗如雨,趕忙躬行禮。
謝危樓看到蜷在角落里渾朱砂印的謝斐,眉心蹙起,傾瞧了瞧他掌心的傷口,冷嗤一聲:“咎由自取。”
說罷甩開那只模糊的手,朝大夫道:“不必顧忌本王,該怎麼治就怎麼治。”
玉嬤嬤疼惜地看著那只手,跪到謝危樓腳下,聲淚俱下:“王爺,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謝危樓薄微勾:“怎麼,嬤嬤也想教本王如何管教兒子?”
玉嬤嬤惶恐地垂下頭,咬牙道:“奴婢不敢。”
謝危樓拭著被謝斐臟的手背,眉眼笑意冷得像檐下的寒冰:“不敢就住口。”
玉嬤嬤心里抑著俱意,掙扎又掙扎,終是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謝斐卻在這時麻木地抬起頭,著父親高大冷峻的背影,良久嚅,“父王……替阿嫣做主,可有問過我的意思?要和離的是我,想走,也該是我點頭……”
謝危樓轉過,低頭看著他:“三年前,我在書信中已經說得很清楚,沈嫣乃功臣烈士之后,你若不能善待,從一開始就莫要耽誤。”
謝斐扯了扯角,蒼白的半張臉在墻角的昏暗之中:“我還不夠善待?”
謝危樓神漠然地一笑:“想要的,你做不到,這就夠了。”
謝斐笑得渾發抖,笑出了兩行淚:“父王才見過一次,便知想要什麼?嘶——”
話音落下,掌心傳來一陣劇痛,謝斐疼得牙關咬,角卻控制不住地搐起來。
大夫提心吊膽地將傷口旁的朱砂拭干凈,他不知這倆父子的對話何時能夠結束,也不知鎮北王方才那句“不必顧忌本王”言下之意是否就是可以直接上手診治,可他曉得這麼多朱砂嵌進里,再不清理真要中毒了!
大夫沒法,只好著頭皮往里下刀,可皮劃開之痛遠勝簡簡單單的洗,連大夫自己都哆嗦了。
可這還是第一步,謝斐掌心的傷足有兩寸長,周邊還有幾道半寸長的小傷口,大夫額頭滴著汗,真不知這世子爺閑來無事怎麼就取那印泥來把玩,弄這個樣子,真不怪鎮北王罵得難聽,就是咎由自取。
刀尖劃破,蘸了朱砂的毒一滴滴地往下落,再用刀尖挑開傷口兩邊的皮,將那朱砂泥一點點地刮下來,可傷口的早已模糊不清了,與朱砂幾乎融為一,給挑毒又添了極大的難度,反反復復翻找幾次,謝斐另一只手扣在地面上,疼得五指都摳出了。
青筋出,抖若篩糠,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
切骨的疼,疼得他手都不想要了,可他不想在父王面前丟人,可盡管牙關咬得死,那一聲已到邊的痛呼還是不控制地溢了出來。
一聲野般毫無章法的低吼,將他所有的扭曲和狼狽展無疑。
“這點疼都不了麼?”謝危樓蹲下看著他,一笑,“本王十三歲那一年,腰背被劃過三刀,刀刀見骨,十四歲那一年,長-槍從脖頸過去,嚨養了三個月才能正常說話,十六歲那年,險些失去左臂,年年戰場,無一不是尸山海里拼出的生路。你這點小打小鬧,說實話,真不夠看的。”
謝斐滿臉煞白,雙眸遍布,就連呼吸都伴隨著蝕骨般的痛。
謝危樓從大夫手里奪過匕首,面無表地剜開他掌心的皮,沉沉地抬眼:“這三年,你可知你的妻子有多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