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沈溆來信說要回京之時, 老太太便派人重新修葺打理了從前所住的林華苑。

　晌午過后，沈溆在老太太這說了會話便回去安置了，等到晚膳時分, 大爺二爺下值，一家子都聚到漪瀾苑來用飯。

　沈明禮作為大哥，沒辦法逃避今日與妹妹時隔一年的見面。

　他沒再像從前那樣，以大哥的份拍拍妹妹的肩膀主問候，只是隔著一人之距，淡淡笑著喚了聲：“阿溆回來了。”

　幾個兄弟姐妹中，老三和溆娘的最好, 溆娘自小就佩服三哥, 這堅毅灑的子也同三爺更像，對他這個親大哥更多的反而是疏遠客氣。

　果然沈溆對他沒什麼好臉，用一種僅次于鬧事的口吻回了一笑：“大哥別來無恙。”

　大爺點點頭, 打量了眼許久不見的妹妹, 便沒再說什麼, 他更不敢面對沈嫣和老太太, 一個人挪步坐到圈椅上喝茶, 看著一家子的熱鬧。

　王氏出事這些日子以來, 大爺被奪了爵、貶了，一起生活三十年、為他生兒育的妻子了謀害他三弟和母親的兇手, 他才知道, 這麼多年來，自己對這個妻子有多疏忽。

　為家產據理力爭之時, 他覺得小題大做、斤斤計較；

　發現手七娘鋪子之時, 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嫌棄他無用、不如三弟之時, 他從一開始的面紅耳赤, 到后來幾乎可以心如止水。

　大爺沒想到，這麼多年以來，竟讓積攢出這麼多的怨氣，以至于要下狠手對付他這一家子！

　斬首前夕，他本有機會去牢中見王氏最后一面，他攢了一肚子責罵和埋怨的話，到頭來王氏竟連見都不肯再見他一面。

　他覺得自己陷了一個混沌的深淵，這輩子，功名，富貴，親，威，他一樣不占，如今大房被削爵，妻子被斬首，他了武定侯府的罪人，他對不起三弟夫婦，對不起老太太，他沒臉見這個妹妹，更沒臉見七娘。

　沈溆一一看過屋眾人，大爺是眼可見的憔悴不，二爺二夫人還同從前一樣。跟著大郎夫婦、二郎夫婦和底下的小輩也圍上來喊“姑姑”、“姑祖母”，沈溆命人將早早備好的見面禮給小輩們分過去。

　離家僅僅一年多，大人們倒是沒什麼大的變化，幾個孩子個頭倒是竄得飛快，去年離京的時候，蔓姐兒和芍姐兒都還沒出生呢。

　前腳二房三房決裂，后腳大房出事，便是沈溆回來，一家子難得集于一堂，也沒什麼歡聚的氣氛。

　大爺這頓飯吃得如鯁在，二房倒是事不關己，沈二郎還主與沈嫣說話，即便決裂了，大家也都是老太太的孫子孫，說幾句話也不妨事。

　七月十四，沈溆在林華苑歇了一整日，七月十五一大早就陪老太太上了玉佛寺。

　謝危樓知道老太太不在漪瀾苑，這幾日都是待到寅時過半，回府換裳直接去上朝。

　沈嫣沒想到他能黏纏到這個份兒上，考慮到玉佛寺菩薩面前不能親近，勉強縱容他親昵了兩夜。

　七月十七一早，沈嫣與江年、程楚云二人同行，因這次要在玉佛寺小住幾日，三人都帶了的丫鬟和所需的。

　馬車上，江年悶悶不樂，撐著下對沈嫣道：“先前兵部出了事，底下一個參與挪用軍需的郎中與我外公曾有書信往來，昨日朝上都史又彈劾我外公治下不嚴，眼下被陛下降職罰俸，姨母這幾日擔驚怕，日日在龕前拜愿禮佛，吃睡都不舒坦。”

　江年的外公便是皇后的父親忠勇侯。

　沈嫣聽得心驚膽戰的，不免想起年頭上工部尚書褚豫斬首抄家，短短半年，忠勇侯也被打擊，皇帝一步步扼殺外戚勢力，不知道會不會放過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可論起軍中勢力和威，忠勇侯是遠遠及不上謝危樓的，皇帝著手打擊外戚專權，或許下一個就到他這個皇叔了。

　沈嫣不想到，倘若謝斐世揭開，皇帝說不準也會在混淆皇家胤一事上大做文章，削了謝危樓的權。

　程楚云顧慮的則是另一件事。

　三人面上皆是愁云慘淡，直到了玉佛寺山腳下，江年跳下馬車，重新綻開笑容：“不想了，既然到寺中來，咱們就該祈福的祈福，該玩的玩，菩薩自會保佑我們的！”

　正逢寺中恭請諸佛菩薩蒞臨法會，三人在寺中僧人的帶領下移步進法壇，唱誦經文，禮拜供養。

　幾日下來，聽高僧念佛、授戒，參加寺中安排的布施和放生活，幾人也是忙得腳不沾地，尤其沈嫣跟著老太太，有時候三更天就要醒來誦經。

　直到第七日水陸法會結束，寺中恢復了清凈，三人也恢復了自由，江年便提議后半晌日頭不那麼烈的時候到寺中蓮湖泛舟，賞賞荷花，再會一把“興盡晚回舟”的意趣，這一來，沈嫣便有了大半日的自主時間。

　只是謝危樓最近應該是很忙，王府到玉佛寺一個來回，至耽誤小半日，他不能時時陪在邊，便撥了幾名暗衛由支使，平日遇上麻煩，有幾個武藝高強的暗衛護著，謝危樓也放心，再有就是要尋他的時候，著人知會一聲，謝危樓便能立刻趕到。

　謝危樓接到沈嫣的消息時，正在王府地牢審問上元燈會當晚幾名形跡可疑的錦衛。

　這批錦衛再不濟，也都是訓練有素的，筋骨強健，不會輕易被酷刑懾服。

　但謝危樓抓到的人，等于對外判了死刑，進了王府地牢的人，目前為止還沒有能活著出去的，這些在詔獄里稱雄稱霸的人，到噬吞的王府地牢中，不會比一條狗活得更有尊嚴。

　水沖了一波又一波，地牢充斥著腥臭難聞的腐氣息，謝危樓眉目冷鷙，面不改。

　刑架上的幾乎瞧不出人形的時候，那人終于供出了事實真相：“上元前一晚……我們接到吩咐……在上元當晚戌時，破壞塔上承重的梁木，破壞燈塔整的穩定……保證戌時，鰲山傾塌……”

　一旁的荀川聽完這番供認，面上微微一驚，他看向謝危樓：“陛下要除一個褚豫，竟連千萬百姓的命都不顧了。”

　可不是，如此大費周章，甚至不惜犧牲千百條人命，就為整治一個小小的工部，值得麼？

　謝危樓轉時，猛然想到當日阿嫣正好是戌時在那鰲山之下，而謝斐亦選在戌時哄前來見面，難不其中有什麼關聯？

　他同荀川一提，后者便想起上元之前宮里的汪公公到府上來了一趟，立刻歸燕堂拎了個小廝過來問話。

　那小廝正是當日在屋給世子爺端水上藥的，嗅到荀川一的腥氣，嚇得都了，自是問什麼答什麼：“當日汪公公過來看世子，給世子爺帶來了宮中的良藥，代世子好生休息。”

　荀川問：“還有呢？”

　小廝想了想，又道：“當時世子才和離沒多久，咱們做下人的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夫人，汪公公卻不知世子的忌，說世子和夫人去年還在一起賞燈，今年就是人非了。”

　荀川眉頭蹙起，冷聲問道：“世子爺可有同汪懷恩提起，說上元夜要將夫人約出來？”

　小廝搖搖頭，想到上元至今也半年之久了，王爺理應不會將那陳年舊賬翻出來懲戒世子，便如實答道：“世子爺是在汪公公離開之后才吩咐下去的，讓凌侍衛去找夫人娘家的兄嫂，約夫人出來一見。”

　荀川：“可有明說，約在何時？”

　小廝不想王爺竟要這般刨問底，一時有些糊涂，約在幾時重要麼？不過他也不敢胡揣測，直接說道：“是戌時。”

　荀川轉回到地牢，將方才的問話一句不地稟告，“王爺懷疑陛下要對世子爺下手？”

　謝危樓坐在圈椅，了眉心。

　不是懷疑，是肯定。

　皇帝制于與大長公主昔日的承諾，不得已只能讓嘉辰宮，因為謝斐的世，正是二十年前大長公主為親生侄子安穩坐上龍椅的最大支持。

　大長公主步步為營，得他以為謝斐是恩人兼戰友的孤，并偽造陶氏的絕筆書，利用他對戰友的義和對先帝的忠心，讓他主拿這個無中生有的世子來表示自己不愿娶妻、主與世家大族劃清界限的決心，來日但凡他謝危樓有任何覬覦皇位的異，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孩子都可以拿來大做文章。

　當然最主要的，這個孩子放在京中天子腳下，還能作為他遠在北疆的牽制。

　當年他不過十四歲，靠他自己親生子，要多年才能有這麼個現又好用的牽制呢？

　他的確陷進了這個一環套一環的大網之中，但如今，皇帝為了拒絕嘉辰宮，竟然決定主毀了大長公主一手編織的謀局。

　如今真相剝繭地解開，他能慢慢分析出皇帝這一舉的緣由——

　近因是為皇后，遠因是怕大長公主攬權，儲君未立，來日嘉辰若是有孕，局面恐怕就不是如今這般簡單了。

　謝危樓唯獨想不通的是，阿嫣為何也卷進了這場鰲山坍塌案，當真只是作為謝斐的陪葬，還是皇帝對另起疑心？

　刑架上掛著的那幾名錦衛也問不出更多了，皇帝心思深沉，一道命令下去，底下人只管照做就是，哪里猜得出上位者的心思。

　心下正思忖著，有暗衛從石階上下來。

　謝危樓認出來是放在沈嫣邊的心腹，其他人有事容稟都需提前通報一聲，若有事，不必這麼周折。

　那暗衛在他耳邊附了句話，謝危樓冷厲的眉眼才慢慢緩和下來。

　青驄馬就在府門外，謝危樓嗅到上的腥味，皺了皺眉，還是決定先回離北堂沐浴更。

　這味道，總不能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