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大真人綴夜宮,在摘星臺下便見了其上沖天的火,負責看護摘星臺的道士摶云臉上粘著灰痕,一見他便躬聲道:“大真人,摘星臺太高,往上運水不易,故而這火勢才遏制不住,到了這步田地……”
“太平缸呢?那些太平缸都是擺設嗎!”凌霜大真人擰起眉來,有地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近來天干,雨水,太平缸里的水都干了……”摶云本不敢抬頭直視凌霜大真人的臉。
“雨水雖,但也不至于能教摘星臺上的太平缸都干了吧?”
忽的,一道聲音臨近,凌霜大真人轉,在一片灼人的火里瞧見那位被侍衛宦簇擁而來的大殿下。
“究竟是被日頭曬干的,還是另做了他用?”
夢石在凌霜大真人側站定,盯住那道士摶云。
與帝王太過相似的眉眼,以及這一分迫人的氣度令摶云滿額是汗,他跪下去,再不敢替人遮掩:“摘星臺上取水不易,有時,有時他們躲懶,澆花灑掃的水,都從太平缸里取……”
“不的東西,這便是你們修行的樣子?”凌霜大真人拂塵一掃,沉著臉:“今夜這火是誰的過失,為了躲懶用太平缸中水的又都是誰,你都一一給我查清楚了,我星羅觀,沒有這般怠惰的修行之人!”
“是!"
摶云不敢汗,垂首應聲。
夢石立在長長的石階底下,抬眼便見摘星臺上的樓閣已坍塌下來,在那座大殿的檐瓦之上燒一團,像條咆哮的火龍。
“夢石殿下,此事也是由您查辦麼?”
摶云起又跑去摘星臺上監督眾人滅火,凌霜大真人對夢石行了禮,問道。
“摘星臺連出兩件禍事,大真人預備如何與父皇代?”
夢石卻問。
“蘊宜公主一事,貧道確是始料未及,今夜摘星臺又起火,陛下卻并未召見……”縱是凌霜大真人在圣駕側多年,也始終猜不帝王的心思。
摘星臺上投下的影在夢石側臉閃爍,他狀似不經意般:“我至今想不通,要蘊宜正教,長居摘星臺清修,已是最能保住聲名的法子,是劉皇后所出,貴為公主,到底是在怕什麼?竟不惜以死反抗。”
凌霜大真人聞聲,沉默許久,方才一嘆:“殿下是想問,明月公主在樓閣上的那四年吧?”
“大真人不是說,與我是一條船上的人?”
夢石看向他。
凌霜大真人雙手藏于袖間,拂塵靠在臂上,他不聲地打量面前這位著道袍的殿下。
當今圣上一心向道,奉正教為大燕正統,凌霜也因這份殊榮而安逸多年,但居安當思危,如今的朝局暗流涌,而朝中的兩方勢力各有其心向的儲君人選,然,劉皇后所出的皇子息瓊與擁護他的那幫清流一般厭道惡玄,而胡貴妃所出的皇子息照自有胡家外戚勢力幫襯,雖有意拉攏凌霜,但凌霜深知其態度曖昧,也并非可信的一方。
故而凌霜這些年來一直未敢參與朝中的風云變幻,但天子越發年邁,他也有些心急,不知該如何穩固自己的地位。
恰逢這位文孝皇后的脈忽然歸來,又那麼巧,正好是出自白玉紫昌觀的正教道士,與凌霜自然信守同一個道心,若能奉他為儲君,何愁正教運勢不昌?
“明月公主宮時只有一歲,那時劉皇后尚在,但因陛下疼公主,擔心劉皇后不會像親生兒般待,便為獨辟一殿,親自挑了宮娥嬤嬤盡心照看,他幾乎每日都要去看公主,并悉心教導公主,公主喜丹青,也是陛下注意到,并請翰林學士傾囊相授。”
周遭的宮人與道士提著桶來來去去,摘星臺上燒斷了木梁的聲音不斷傳來,凌霜大真人嗓音徐徐:“陛下對明月公主萬般疼,有關教導公主之事,他必親力親為,甚至愿陪公主玩樂,但在公主六七歲時,也不知為何,公主時不時地就要問起的父親榮王,甚至哭鬧著要回王府找的父王。”
“殿下應該知道陛下與榮王之間的恩怨,即便陛下當年登位時顧念兄弟親之留了榮王一命,但陛下心中對榮王尚有十足的戒心與怨恨,按理來說,榮王的兒,陛下必不會真心待之,可是殿下,明月公主是攜異象降生的,是我大燕的祥瑞,何況的母親是榮王妃肖神碧。”
夢石聽他提及“肖神碧”這個名字,神便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他如今既已歸來,自然也聽說了許多有關他母親文孝皇后的事,而知曉這些事,便也無法避免地知道幾分那位榮王妃肖神碧與他父皇之間的舊聞。
據說,在他父皇尚未登位,還只是楚王府庶子時,他父皇與肖神碧便是青梅竹馬,只是后來不知為何,年相知卻并未相守。
“難道…..…."
心中有了個猜測,他的神變得怪異起來。
“殿下慎言,”
凌霜大真人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個中不是殿下與貧道能夠擺到明面上來說道的,榮王妃既說是榮王的骨,那便是榮王的骨。”
“所以父皇是因明月惦念榮王,才會讓摘星臺?”夢石仿佛已窺見其中的些許。
“陛下對榮王本就芥極深,他親自養了明月公主幾年,卻仍不得那般親近,又聽哭鬧著要見的父王,他更覺心寒,于是一怒之下,便命貧道領公主摘星臺證心樓清修。”
凌霜大真人繼續道:“貧道遵從陛下旨意,在樓中教導明月公主四年,但明月公主那時尚且頑劣,不肯靜心修習道法,聽貧道講學,貴為大燕的明月,貧道怎敢毀傷?甚至不敢重言。四年中,陛下每每前來探,必故意提起榮王,惹得陛下每回下心腸來,便又被渾的刺給刺激得拂袖而去。”
“陛下的旨意不可違抗,貧道只得以一些清修之法約束邊親近的宮娥,憑此,方才慢慢摒棄頑劣心,靜心修行。”
夢石將凌霜的一字一句都收耳中,他不難想象,折竹提起的那證心樓中,壁上的鎖扣究竟是用來做什麼的。
“證心樓時,幾歲?”
夢石的語氣聽似平常。
“約莫六七歲。”
凌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須,道。
六七歲。
在證心樓中,為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父王,倔強了四年。
那是與他的杳杳一般大的年紀。
“殿下。”
凌霜大真人深深地凝視他:“貧道之所以愿與殿下說這些,只因殿下與貧道是一道中人,而明月公主與您之間,橫亙著上一輩無法消解的舊結,榮王是害死您母親的真兇,而榮王妃與您母親也尚有積怨,絕不會允許您與的兒走得太近,而今,尚能在宮中行走自如,您以為,會眼看著您去爭那儲君之位麼?”
“殿下,您與明月公主,終不是一路人。”
——半個宮都因摘星臺失火而嘈雜喧鬧,純靈宮中守夜的宮人也因這一場火而消去了幾分瞌睡,怕驚擾殿歇息的公主,他們也只敢低聲音各自談論。
卻不知,他們的公主已不在殿中。
“如此說來,你是因你父王而證心樓?”
樹蔭里,年含醉意的聲音在斑駁的影里落來。
商絨躺在麻繩吊床上抬起頭,沒有在那片濃蔭里找見他,卻在枝葉的隙里,見如簇的星子。
“嗯。”
商絨輕聲應,此時看不見他的臉,卻好似借著這夜風蟬鳴,更能將心底事說與他聽:“我那時很小,蘊宜們跟我說,榮王才是我的父王,是因為我父王不喜歡我,他不想要我,所以才把我丟進宮的。”
“我那時就想,為什麼們能與自己的母親在一,而我不能,為什麼們都有名字,而我只有一個皇伯父賜給我的封號,為什麼我的父王從來不見我。”
著那只折竹帶回給的紙蝴蝶:“直到父王在他奉上的青詞里夾藏了這一頁紙,我知道,他給我取了名字,他跟我說,我并非是沒有來的孩子,可是因為這個,我就更想見他了。”
“我因此怒皇伯父,我起初是不后悔的,因為我那時尚不明白皇伯父與我父王之間的事,我不知我想見我的父王究竟為何是錯,我記得我父王說,會再寄書與我,于是我等了很久,我幻想有朝一日,他會來接我回家。”
商絨閉了閉眼,將那只紙蝴蝶握進手里:“但他沒有來,而我,也后悔了。”
“是因為證心樓中那些嵌在壁上的鎖扣?”
年倚靠在樹干之上,垂眼底下吊床上的小姑娘。
“是。”
吊床輕輕晃,商絨眼前的星子疏影也跟著晃:“誰與我親近,他們便以鐵索束困誰,要其辟谷清修,直至我肯完大真人予我的課業。”
“大真人教我向善,給我很多的道理。”
的聲音越發得輕:“可他們又以此約束我,我若不好好修行,苦的便是我最親近之人。”
那樓竹筒的水滴便是那四年里最折磨的聲音,若未能在一定的時辰完的課業,便要親眼看著自己的婢被鎖在的面前,強行辟谷,甚至滴水不進,甚至最苛刻的清修之法,他們絕不敢施加于,可為了讓順從帝心,便只能讓的婢一一領。
“后來,再無宮人敢親近我,我也不敢再親近他們。”
即便是鶴紫,也尚對商絨留有一分主仆之間的生疏與避讓,而商絨早已習慣這種沉默的疏離。
“蘊宜一定是覺得我有皇伯父的疼尚且如此,若是摘星臺,那些加諸于我親近之人上的苦痛,都會日復一日地落在的上。”
商絨到今日才明白,蘊宜是因曾看過在樓中所經的一切,所以后來,才再不與另兩位公主為伍,也再不欺負。
“折竹,這也是我不愿你留在這里的原因。”
仍舊在那片濃蔭里找不見他的角:“我被異象與箴言困在這里,而你如今,好像也被我困在這里了。”
的話音里藏有幾分惘然,卻不防一道漆黑的影子擋住了眼前斑駁的星,那是那個年的袂。
他雙足勾著樹干,姿輕盈地倒懸下來,一片月華浸潤他的衫,那雙眼睛仿佛從來如此清亮干凈:“原來你這只刺猬,也曾有過棱角鋒利的時候啊。”
只是凌霜教向善,最終又以的善而折磨囿困,讓慢慢變得聽話,讓渾的刺再不能扎傷任何人,只能傷害自己。
“簌簌,這里困不住我,也困不住你。”
他的嗓音這般清澈:“只不過我為你,心甘愿。”
商絨腔里的那顆心因他這樣一句話而不控地疾跳起來,近乎失神般,著他,卻又聽見他問:“那麼你呢?”
“證心樓已毀,你在這里,又是否心甘愿?”
當然不。
商絨在他的目注視下,輕輕搖頭。
從不甘心,又何來愿。
折竹的眼睛彎起來,輕輕松松地下來落在吊床上,吊床因此而劇烈晃起來,商絨嚇了一跳,正怕自己掉下去,卻被年穩穩地抱住腰,又被他扶著坐起來。
兩個人坐在吊床上,竟好似在秋千一般。
“既然如此,你便做你自己就好了。”
折竹將落在麻繩隙間的那朵煙青的絹花拾起來,簪烏黑的發髻間,他忽然在想那頂冠,也不知圖紙如今畫得好不好。
他有點想問喜歡什麼樣的冠,可是此時被那雙好似不沾煙塵的眼睛著,他的耳廓又燙起來。
猶豫好一會兒,
他還是打算先藏住這個。
想起來那銀樓的工匠說,最遲完工的期限在初冬時節。
有點久。
但他愿意等。
吊床前后晃,商絨尚在想他方才說的話,卻聽見他忽然喚:“簌簌。”
抬起頭,迎向年弧度略彎的眼。
夜風輕拂他鬢邊的一縷淺發,他擁有那樣一張俊俏到足以晃人心神的臉,此時朝一笑,風中是他輕快的,滿懷期待的聲音:
“也許今年下雪的時候,我們已在山川四海。”
“那時,我有禮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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