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鏡像(26)
十年前,羨城。
平日就人滿為患的求學路被看熱鬧的學生堵得水泄不通,男男高揚著脖子,一雙雙求知極強的眼睛向“知識城”的地標——勇攀高峰塔,笑聲和嘲諷聲比除夕夜裏的鞭炮聲還熱烈,很多人舉起當年最流行的翻蓋手機,對著塔頂一通拍。而手機沒有拍照功能的學生只能眼地看著,每當邊有人拍下一張,就興不已地湊過去,大聲喊著:“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那形,就像塔上的人是正在開演唱會的大明星。
而事實上,塔上沒有大明星。坐在塔沿的是一名18歲的高三生。面無表地看著塔下喧鬧的人群,臉蒼白,似乎對世間已經沒有了半分留。
塔頂離地面太遠,而十年前的手機圖元不高,稍微將鏡頭拉近一些,畫面就糊一片。
所以沒有人看到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與歡樂。
在整個函省,羨城算不上一線城市,主城規劃得比較糟糕,塞車的路段很多,白領們一到上下班高峰就苦不迭。
乘著發展教育的風,數年前羨城在城東新區搞了個“知識城”,陸陸續續將中小學、大學都搬了過去,一來集中教育資源,二來也是給越發擁的城市中心地段減負。
“知識城”分為東西兩個區域,中小學在東,大學在西,中間建了座勇攀高峰塔,鼓勵學子勤求學。而在勇攀高峰塔一側,是“知識城”最重要的通幹道——求學路,所有進出“知識城”的車輛都得從求學路經過。
隨著駐的學校越來越多,求學路兩側的餐館也越來越多。這些餐館便宜、菜式多樣,最關鍵的是比學校食堂的飯菜味幾倍。所以一到飯點,求學路兩側就滿了覓食的年輕人。
但就算是剛開學人流量最大的時候,學生們也沒有將供車輛通行的馬路堵起來。
這天卻不一樣。
市重點羨城二中文科實驗班一位學生因為月考績不理想,一時想不通,爬上勇攀高峰塔鬧自殺。聞訊,半個“知識城”的學生、後勤職工,甚至是部分老師都趕過去看稀奇。
“熱鬧”對於人來說,似乎有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自殺學生的份很快在人群中傳遍——周良佳,品學兼優,初中在“臭名昭著”的羨城七中就讀,是班花級花,似乎還是校花。從羨城七中出來的大多是混子,卻考上了堪稱名校的二中,是幾個實驗班裏最漂亮的生,追求者無數,但據說一次都沒有談過,一心向學。從高一到高三,的績算不上突出,徘徊在中流,考上全國知名的大學難,但考上函省的好大學沒什麼問題。可是,就在剛結束的月考中,遭遇了“鐵盧”,從中流跌到了中下流。本來一次月考績不能說明什麼,但恁是沒想得通,居然在上完上午最後一堂課後,就背著書包,一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出校園,來到求學路,直到爬上塔頂,才被人發現。
也不知道最初是誰吆喝了一聲,瞬間,正在求學路兩邊的餐館搶座位的學生全都抬起頭,看到了坐在塔沿的周良佳。
頓時,現場沸騰了,沒人再搶座位,全從餐館裏跑了出來。很快,“有人在勇攀高峰塔自殺”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本不在求學路的學生也蜂擁而至。
馬路兩邊的人行道實在不下那麼多好奇的人,漸漸地,有人帶頭站到了馬路上。大家似乎都忘了,這條還算寬闊的馬路,是“知識城”最重要的進出通道……
12月,天氣已經很冷了,塔頂風大,周良佳裹了羽絨服,輕輕晃了晃搭在外面的兩條。
並不覺得冷,因為早有準備。
此時,穿著自己最厚的羽絨服,裹著範淼送的大絨圍巾,背上、腰上、上都著“暖寶寶”,腳上穿了兩雙棉,外面套著的是特別流行的“UGG”。
除了在外面的臉,哪里都不冷。
心裏想,多虧臉冷,冷得快僵了,否則自己一定會忍不住笑出來。
在馬路上看熱鬧的人可真蠢,他們當真以為自己要自殺呢。但這怎麼可能呢?自殺明明是一項有趣的遊戲呀。自己才18歲,未來那麼好那麼長,為什麼要從高高的地方跳下去,摔個稀爛呢?
的心臟跳得歡快,因為憋笑,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下方立即傳來一陣驚呼,以為要跳了。
了自己被凍得發木的角,還好還好,那裏沒有揚起來。
不一會兒,聽到一聲催促,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到底跳不跳啊?”
“快跳啊!你他媽逗我們玩呢?”
“趕跳,看完老子還要回去吃飯!”
“就是就是!快跳!再不跳我點的豌豆面都快坨了!”
“跳吧!爬上去了不跳算怎麼回事?我可是專門從圖書館跑來的呢!”
“我數十聲,數完你必須跳了啊!”
“哈哈哈哈哈!”
“跳吧妹妹!像你這種爬上去又不跳多沒意思啊?這什麼?這懦弱!沒擔當!下來是會被嘲到畢業的!”
“跳不跳啊?攝像模式很耗電啊!再不跳我手機都要自關機了!”
嘖嘖嘖……周良佳捂住口鼻,放任自己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些人真壞,面對一個即將結束生命的小姑娘,居然說得出這麼毒辣的話。
好在自己不是真的要跳樓,只是嚇一嚇班主任和年級主任而已,誰讓他們一天那麼??攏?驢汲杉ㄒ懷觶?拖寡等四兀
能嚇到他們,再爭取爭取高考加分,那就最棒了!
周良佳在心裏打著如意算盤,繼續饒有興致地聽著此起彼伏的咒駡聲。不想——如果坐在這裏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真要跳樓的人,這個人聽到那些難聽的詛咒會怎麼樣呢?可能連僅剩下的求生都失去了吧。“他”大約會想,人真是惡劣啊,世界真是冷漠啊,算啦算啦還是死了好。然後,就縱一躍,在堪比演唱會現場的高分貝驚中,“啪”一聲摔糊糊的餅子。
如此想著,周良佳打了個寒,戴著手套的手將下半張臉捂得更加嚴實。
昨天,當跟范淼、盛飛翔說自己的計畫時,盛飛翔馬上興起來,承諾幫忙造勢,範淼卻說了句“這樣不好吧”。
哪有不好呢?自己假裝跳一次塔,就讓那麼多人的惡毒通通暴了出來。
真是……呵呵呵呵呵呵!
周良佳一邊暗自吐槽一邊在人群中搜索。很快,看到了范淼和盛飛翔。他倆不愧是自己的好哥們兒,如果沒有他們,自己或許得吹很久的冷風,才能被如此多的人注意到。
範淼正舉著手機錄影。很想朝鏡頭眨一眨眼,又害怕在眾目睽睽下餡兒,只得繼續憋著,出生無可的表。
終於,看到了班主任,還有地理老師、數學老師、英語老師……
他們都來了,似乎急得不行,尤其是不剩幾頭髮的班主任,他似乎都要跪下來了。
嘿嘿,嘿嘿嘿!
周良佳躲在手掌裏笑起來。
求我啊!想,你們不是就訓我嗎?繼續訓唄,我聽著!
不敢訓了吧?怕我跳下去了吧?真慫!
學生跳塔這種事,完全可以毀掉班主任的前途。周良佳欣賞著老師們的慌張,想像他們跪在地上的畫面。
可惜,他們並沒有跪下。
太想看他們給自己跪下了,於是就這麼癡癡地坐著。
不就是僵持嗎?自己有的是時間。
不一會兒,聽到一陣約的救護車聲響,“嗚——嗚——”,就像人死之前的哭聲。
他循著聲響去,果然看到一輛救護車。
誰要死了嗎?想,需要救護車來接,應該是哪位倒楣催的老師吧。
是不是訓學生訓多了,火氣太旺,把自己氣得心臟病發作?
活該啊。
收回目,不再看那輛被人群堵在外面的救護車。
圍觀看熱鬧的人們越來越激,他們的眼睛都盯著周良佳,生怕錯過從塔頂墜落的一幕。
沒有人注意到不斷鳴笛的救護車。
就算注意到了,也沒人願意讓開。
??
與吵鬧而混的求學路相比,羨城科技大學的四號門冷清許多。
一名健壯的男子背著一個穿食堂工作服的男子,另有三人在一旁神慌張地張。
昏迷不醒的男子劉旭晨,大一,因為家庭條件不好,而在食堂打工攢錢。
他暈倒的時候,頭磕到了灶臺,從傷口湧出來,越來越多。
背著他的是同寢的室友,一同護送他的是關係要好的同學。他們不知道他為什麼昏迷,猜測是勞過度,於是連忙打了急救電話,對方說馬上派出救護車。
可是等了許久,救護車還沒有到。
同學們焦急萬分,抻長脖子著車應當駛來的方向。
天實在是太冷了,而劉旭晨上只有一件單薄的舊外套。不知是不是失過多的緣故,他的似乎越來越涼。背著他的男子大吼一聲:“誰件服!”
三名同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開始服。個頭最矮的那位著急地喊:“穿我的!穿我的!我的最暖和!”
說完,他利索地下朋友給自己買的新羽絨服,罩在劉旭晨滿是鮮的頭上。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救護車仍是遲遲不來。大家開始罵髒話,矮個子一邊發抖一邊替劉旭晨扯住羽絨服,急得快要哭出來,低聲念叨著:“快來啊!快來啊!”
終於,救護車的聲響傳了過來——卻是從另一個方向。
慌與欣喜中,沒人顧得上問為什麼救護車不是從求學路的方向駛來,十八九歲的男生們個個篤定:沒事了,醫生來了,兄弟你得救了!
然而,當天下午,劉旭晨在醫院停止了呼吸,死因是腦溢。
醫院聯繫學校,學校卻聯繫不上劉旭晨的家人。
他的室友說,他的老家在一個非常落後、貧困的小山村,通不便,家裏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年的弟弟。
幾天後,在同學們的辦下,他的被火化,骨灰暫時存放在殯儀館。
半個月後,噩耗才經由禹鎮,傳到大雪紛紛的觀村。
腦溢的死亡率不低,而劉旭晨沒有家人,熱心的同學雖然悲痛,卻不至於向醫院追問——你們為什麼沒能把他救回來?
大家都覺得,這大概就是命罷。
周良佳並不知道自己跳塔的“壯舉”給一個也許能夠被救活的男生帶去了什麼,與范淼、盛飛翔連“劉旭晨”這個名字都沒聽說話。“知識城”裏最不缺的就是學生,哪有人認得全。
甚至連羨城科技大學冬天死了一個男學生,他們都是春節後才聽說。
跳塔給周良佳爭取到不錯的“權益”,班主任、年級主任、各科老師,還有父母都不敢拿績來訓斥了,他們在面前變得格外小心,生怕說了不該說的話刺激到。兩個月後,班主任將到辦公室,告訴,年級主任那裏有幾個高考加分指標……
夏天,高考放榜,開心極了,了一大幫同學吃飯唱K。考得馬馬虎虎,不是特別好,但也不差,算上加分,能夠念函省的任何一所大學。
城是省會,是函省最繁華的城市。決定了,將來去城念書,還要在城工作,在城定居!
??
“當年周良佳和範淼是男朋友關係,來往切,他們的網路聊天記錄我暫時只能抓取一部分。”柳至秦在電話裏道:“能看出的是,周良佳策劃‘假自殺’,范淼和盛飛翔都是知者和參與者。憑著這次‘假自殺’,拿到了那一屆的高考加分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