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上旬，江寧也是連續幾天大雪飄揚。大寒天氣，屋前宅後，房檐下的冰溜子跟刺矛似的一杵掛在那裡，爲防着冰溜子斷下來砸到人，三五孩拿着長竹竿四跑，去打冰溜子，玩得十分高興，也不顧大雪打在上將襖濡/溼。

一隊兵手執刀槍，押着十數輛囚車，冒着風雪，從東華門駛進城來。囚車裡有男有，想必關押的是重要囚犯，在囚車之後，還用繩索串着一長溜的人犯，單是臨押的兵就有兩百多人。

江寧如今是新京，這麼多囚犯給押解進京，也甚爲引人矚目——這天氣是極寒，平日子自然是了許多熱鬧，這押解人犯的隊伍剛進東華門，街道兩側就滿看熱鬧的市井之民。

當前的囚車附有告示牌，寫明這一干人犯所犯罪行，有識字者搖頭晃腦讀來：“原徐州制置使陳韓三惘顧皇恩，心存叛念，獻城於胡賊，又與賊勾結，淮東軍而伏之，事敗奔逃。陳韓三在徐州公然舉軍叛反，證據確鑿，雖首賊事敗逃尤爲可惜，但擒其家小遞解進京審……”

陳韓三在徐州叛變、與燕胡勾結，五萬兵馬在徐州城下給淮東軍兩萬銳打得連都輸掉的消息早在江寧城裡傳得沸反盈天。破冰陷敵的細節，在江寧也是傳得神乎其神。爲正視聽，趙舒翰還特意在河口草堂演示撒鹽融雪、撒炭化冰之，以宣揚雜學。

士子清流恍然大悟，明白就理，但販夫走卒那曉得這些道道，該怎麼傳還是怎麼傳。

徐州一役，雖說魯國公樑習還給困在東平，但明白形勢者，心裡總是鬆了一口氣，消除了陳韓三這個患，又有淮東銳擋在前，總算是能安心的渡過這個冬天。

陳韓三叛變之時傳揚開，但到今天才看到有人犯押解進京來審，當世素來有“一人犯法、殃及家小”的傳統，街巷之間，自然不會吝嗇拿泥雪、口水、爛白菜等人照顧他們，更有甚者衝上去揮拳就打，或用磚石相砸。押解兵費了好一番力氣，纔將擁上來的人羣推開，往刑部大獄而去。

經過秀白樓時，樓裡的酒客也是湊熱鬧，有好事者端來一盆冷水，從二樓當頭澆去，使邊上的兵也要牽累，給澆溼了子。

這北風如刀的寒冬，子給冷水澆溼可不是好玩的事，兵怒目瞪眼，要闖上去找鬧事者。領頭的軍將也曉得市井之民是怒陳韓三叛反之事，喝止手下擅自離隊。

這時秀白樓上有客出言：“得罪、得罪，這裡有幾壺酒請軍爺喝去寒，算是傅某人賠罪，也請淮東的諸位軍爺在戰場多殺幾個胡狗叛賊！”

衆人皆贊，更有人將裘袍丟下來，說道：“淋溼了淮東軍爺，大罪、大罪，一件皮袍子請軍爺披上寒……”窗閣之間更有歌伎舞姬以及賣皮的探出頭來，將香帕拋下來，眼橫生，更有豪放者聲稱免費招待淮東將卒，也惹來一片好聲，沒有人理會囚車裡給澆溼冰水的犯瑟瑟發抖，幾將凍死。

在這秀白樓的一間小閣子裡，有兩人站在窗前，冷眼看着街上的一切，待押解囚犯的隊伍漸行漸遠，才轉將窗戶關上。

這酒閣子裡燒着腳爐取暖，用上好的木炭，撒上檀香沫，馨香溢室。

喝酒的兩人都穿着一領青袍子，一人白面無鬚，一人臉膛黝黑，長鬚及頸。

熱鬧看過去，頷下無須的男子執壺給另一人倒酒，說道：“如今淮東在麟州集結的四萬銳，又邀董原與陶春率兵過去，在麟州與壽張之間，跟燕胡一決雄雌，嶽相以爲如何？”

“皇上是什麼心思？”另一人問道。

“青州事敗，樑國公又給圍在東平，什麼前仇舊怨都談不上，河淮驚變就足以人將心提到嗓子眼。那會兒大家都擔憂陳韓三不穩，這事也不能怪到嶽相你頭上，皇上心裡也是有數的；陳韓三這顆釘子超乎想象的順利拔掉，不解東平之圍，似乎怎麼也說不過去呀？”無須男子說道。

這兩人不是旁人，正是柳葉飛降敵事誅連而辭相的嶽冷秋跟支度使兼鹽鐵使張晏。陳韓三這檔子事出來之後，嶽冷秋起復歸朝的日子更是遙遙無期。

永興帝不便將嶽冷秋召宮中問策，怕給其他大臣詰問，便要張晏與嶽冷秋相見，詢問國事。

嶽冷秋也不曉得新帝是真的對他信任有加、重視有加，還是意在安，但聽張晏這麼說，便曉得皇上的心思並不想真的去解東平之圍，想必是記恨擁立之事，更是不願意樑家還能在魯國公樑習之下抱一團。

比起樑家在魯國公樑之下抱一團，讓樑衝、樑翼兩兄弟分開來領兵，對江寧的威脅也要小得多。

想是這麼想，但皇上要是將這個念頭暴出來，就是失德，就是對臣下寡恩，對朝野、對天下，也以無法待。而就嶽冷秋瞭解的況，陳西言等人都是支持去解東平之圍，這使得皇上更無法表態他的立場，怨只怨，陳西言等人不會揣上意，偏要張晏跑過來問策。

嶽冷秋稍稍沉，跟張晏說道：“張大人去找陳相，就問他諸軍會於麟州，該以何人爲首，總不能糟糟一團，各打各的……”

張晏說道：“我也是此意，這淮東的聲如今快要撐破天了；徐州之捷，朝堂之上就有議論要給林淮東加郡公、國公，這要是再獲大捷，還要封什麼好？林淮東年紀輕輕，總不會願意進朝爲相勞的，那就沒有什麼好賞的了。自古以來，功高震主可不是什麼好事，你說陳相怎麼就一時糊塗呢？再說，徐州勝得僥倖，可一不可再。就我的意思，還是照着之前的安排行事合適：魯國公自行突圍，長淮軍應趁着這有利的時機退下來，保存實力，而不是冒失會戰，將那麼點家底都賭上去。”

嶽冷秋心裡輕輕一嘆，他曉得自己剛纔那番話是白說了，張晏也是怪似的人，領兵打仗不行，文鬥卻是極的，淮東勢頭如此之猛，張晏要是看不見那簡直就瞎了眼；怕是陳西言心裡也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徐州大捷，人心振，朝廷這邊要是要誰說不打，多半背上畏敵怯戰、見死不救的賣名——皇上不想背這個，陳西言自然也不想背這個，只怕是董原也不想背這個，但真正打下去，無論是勝是負，結局都不是皇上或陳西言等人希看到，所以這時候就需要有個人能站出來背黑鍋。

嶽冷秋黑鍋已經背得太多，這個黑鍋他現在也沒有資格背，那能讓誰來背？

只要陶春率長淮軍從大梁退下來，就場戰就沒法繼續打下去，畏敵怯戰的罪名要陶春來背。但是陶春未必肯背，陶春一介武將，求軍功名利，誰願意沒事給打上畏敵怯戰的印跡？

再者“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即使朝廷下旨，令長淮軍撤下來，陶春仍可能林縛的、鼓，合兵去打壽張的虜兵——所以需要嶽冷秋來做這個說客。

“爲人臣者，爲君上解憂排難，陶將軍對朝廷忠心耿耿，皇上不會爲他一時怯戰而責罰他的；此外，奢家在西線也有蠢蠢之跡，皇上的意思，是想有個能放心的大臣去西線看着，不能讓所有事都讓淮東扛着。”張晏見嶽冷秋陷沉默，便曉得他窺破自己的來意，便索將話點：皇上不想樑習舒服的逃出東平，更不想淮東再建功績、功高震主。

嶽冷秋心裡微微一嘆，心想林縛集兵於麟州，未必真有把握將集幫於壽張的敵兵趕走，但這時候也不好說什麼，徐州一役，怎麼看都是淮東軍九死一生，偏偏能用奇計獲勝。眼下的況，他短時間裡沒有再度出相的可能，但外放爲疆臣，總要比賦閒在宅子裡好，點頭說道：“爲君上解憂，乃嶽某本份，城裡雪下得這麼大，想必城外的雪景更值得一看，我就出城走一趟！”

“有勞嶽相了。”張晏說道。

這邊說完話，張晏與嶽冷秋分別帶着扈從離開秀白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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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雪裡，數十騎簇擁着一輛平實無華的馬車出江寧渡江北上，從東經濠州，渡淮河北上渦……

嶽冷秋雖說辭相，但他的行蹤，無時不牽着諸多人的心思，林續文也是很快就知道嶽冷秋離開江寧北上。趕着張玉伯回京述職，在林續文府上赴宴，得知嶽冷秋離京北上的消息，恨得將酒杯摔掉：“大好河山，大好河山，有機會奪還而不取，竟然要拱手讓給胡虜，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普通員不論在職或致仕，離京要告諸有司；嶽冷秋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隨隨便便離京？沒有皇上的默許，嶽冷秋私自離京，必然會攪起滔天大浪——一切都悄無聲息，說明嶽冷秋的離開是皇上默許的。

朝廷要想打，一道聖旨勒令董原、陶春、樑衝諸部淮東節制即可，在麟州能湊出十四萬大軍來，何需要嶽冷秋這個賦閒在家的舊相離京辦事？

這幾天來，幾道聖旨都是獎勵北部諸軍的功績，但遲遲不肯授權林縛全權主持北線戰事，這會兒嶽冷秋又神離京——張玉伯不是糊塗人，林續文以及在場的黃錦年都不是糊塗人，都能猜到：皇上不想再打下去，但又好面子，不想他親自下旨將北線諸軍召還，要嶽冷秋北上，說服董原或陶春當這個替罪羊。

張玉伯真是怒火填，林續文與黃錦年對一眼，附和張玉伯說了些話，但心裡倒真沒有多氣憤——林縛的心思，其實也不想打，淮東才懶得理會樑習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