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登堂室來,看沈戎、元錦秋、趙舒翰都在張玉伯的府上,笑道:“玉伯兄大概不會吝嗇賜我一杯水酒喝!”也不客氣,當即走到桌前坐下,招呼沈戎等人圍桌坐下,說道,“與沈大人也是好些年未見,今天剛進江寧城,就能與故舊同席飲酒,也是一樁快事……”
趙虎甲未除,執刀守站在林縛的邊,室外庭院裡所站也是淮東虎賁侍衛。
包括張玉伯在,都沒有想到林縛深夜來訪,雖說打定主意不去攀淮東的富貴,但讓林縛這麼徑直闖進來,也是措手不及——林縛神無異,但趙虎看他們與沈戎的眼神,是明顯認爲他們與沈戎有所謀。
林縛深夜到張玉伯府上造訪,沈戎也是又驚又疑,但看趙虎的神以及林縛並不避諱讓他知道造訪張宅之事,沈戎心想林縛的造訪,大概也是在張玉伯的意料之外,他適逢其會,即使有什麼誤會,恰也合他的心意。
沈戎說道:“駱馬湖一別,倒真是沒想到還能再與彭城公相見,只是彭城公深夜來尋張大人,應該不會只爲一杯水酒這麼簡單,沈戎就不便留下來打擾。”
林縛眼神掃過趙舒翰、元錦秋二人,見趙舒翰、元錦秋二人慾言又止,並無同沈戎共進退之意,能知道沈戎說這番話是兌趙元二人,以便能加深他的誤解。
林縛將袍襟到一邊,二腳高蹺,說道:“既然沈大人與我無舊可斜,不願意留下來陪我們喝杯水酒,那就請便吧!”當下就要將沈戎一人逐走。
元錦秋、趙舒翰坐着不,沈戎沒臉留下來,作揖告辭。
沈戎走後,林縛挑了隻乾淨的杯子,執錫壺斟滿,泯了一口,蹙眉回味,問張玉伯:“這酒可是玉伯兄從宋五嫂家打來?”
“……”張玉伯點點頭,想起他與林縛初識時,就到宋五嫂羊店飲酒,當時還有林夢得在場,也是那夜與錢小五以及曾老國公府上的賴五相遇,沒想到過去這些年,林縛倒還記得宋五嫂羊店的酒滋味。
林縛說舊,張玉伯相顧無言。
趙舒翰、元錦秋也知道宋五嫂羊店之事,但這時也只有悶聲坐下,不曉得話頭該從何扯起——淮東兵馬已經控制江寧全城,林縛在關鍵時刻,又將太后與海陵王請來江寧,挾太后以令諸侯的意圖便如禿子頭上的蝨子,再分明不過。
多年來,張玉伯、趙舒翰、元錦秋等人都不支持淮東以藩鎮自立,今時形勢如此,只想着躲得遠遠的,哪想過林縛會自己跑上門來?
“時到今日,我還記得宋五嫂家的韭黃炒羊瞼子,”林縛不怕冷場,大咧咧的說道,“坐這裡喝酒,沒有什麼意思,我邀玉伯、舒翰還有錦秋一起去宋五嫂家喝羊湯去,這寒夜裡說不定還能再吃上一回馨香脆的羊瞼子,才暖人心呢……”
“鐵錢巷兵時已給燒燬,食店早灰燼,宋五嫂一家子棲息鐵錢巷的巷廟裡,只有些陳酒拿出來售給老客!”張玉伯說道。
“我們只管去,想來宋五嫂總要賣我點面,替我們做一回羊瞼子!”林縛倒是不管,只是要他們隨自己出去。張玉伯他們也沒有辦法,只得給林縛強拉出去。
江寧城裡宵還要持續一段時間,無職差在者止夜行。
出張玉伯府,大街之上除了巡街的甲卒,冷冷清清的看不到行人,不過沿街門檐下挨挨的滿流民,只是止隨意走。在寒冷的冬夜,流民無寒被褥,只是人着人取暖。
看着這邊披堅執銳的甲卒簇擁數人過去,更是不敢喧譁;那些凍着、着的兒在父母的懷裡哭鬧聲倒是縷縷不絕,在長街寒夜尤能摧人脾……
江寧城給縱火燒燬的屋舍頗多,鐵錢巷都剩不下幾樁完好的宅子,滿眼都是殘牆斷壁。屋舍給毀的住戶,無法投親靠友的,都在巷尾的一座道觀裡。
道觀不大,僅有一座大殿,大殿、廂院都滿難民,也早給隨行護衛的兵卒驚醒,驚惶的避開。大殿前有株參天銀杏,枝椏橫斜,樹葉凋零,冷月從樹椏間下來,照在殿前庭院裡。
林縛與趙舒翰、元錦秋在銀杏樹下等候,張玉伯跑進去將宋五嫂從難民裡找出來,道觀的住持也屁顛屁顛的跟着跑來——在這道觀裡,張玉伯便要算稀罕的貴人,今日江寧城裡誰人能對彭城郡公不知、不曉?
這邊傳開彭城郡令夜訪寒觀的消息,左右頓時就熱鬧起來。要不是護衛兵卒住場面,要不是民對天生的疏遠跟畏懼,道觀裡的難民大概都會上前來。這時候更多的人,也只在走廊裡、門檐下往這邊張。
宋五嫂依稀還有前些年相見的模樣,只是皺紋更深。
“大人要吃炒羊瞼子,只是這會兒工夫民婦能從哪裡搞來羊?”宋五嫂走過來跪下,哭喪着臉說道,神畏懼,怕話說不對得罪了大人。
“兵之時,宋五嫂他漢子想護住店子,給兵打折雙,這時候躺在廂院角落的乾草堆裡彈不得,兩個兒子都給強徵去作民夫,下落不明……”張玉伯猜不林縛今夜來訪的心意。自古而來,卑微時謙謙君子、執權即跋扈的例子實在不罕見,林縛此時手握重權,帝之廢立都在他的一念之間,他又怎能說有把握猜林縛的心思?
“宋五嫂莫要驚慌,你且去準備廚料,我還能缺你幾隻羊?鐵鍋要整大隻的,深夜冒昧來訪,驚擾大家休息,請大家喝碗羊湯,算是林某人請罪!”侍衛搬來椅子,林縛在銀杏樹下而坐。
林縛說着話,早先得到吩咐去軍營的侍衛,已用馬車拉了十數片羊來。林縛深夜要到鐵錢巷吃羊湯,除了羊外,香料、鐵鍋都備好拖來,便是火頭也拉出來四人聽侯差遣,也無需宋五嫂手,只讓在旁邊使喚火頭,當下就在銀杏樹下支起鐵鍋、劈柴、涮洗、斫塊、下鍋,燒起羊湯來……
就在熊熊燒起來的土竈前,支起長桌,林縛邀張玉伯、趙舒翰、元錦秋而坐,說道:“我們算是布之,今日我進城來,你們避而不見,這個我不怪你們。換作是我,有個窮親戚突然間發達了,耀武揚威的回鄉來,我也懶得理會。我深夜來尋你們,沒有耀武揚威之意,倒是有什麼問題,要問你們?”
張玉伯、趙舒翰、元錦秋面面相覷,不曉得林縛深寒之夜搞這麼大的靜,到底是要想問怎樣的問題。
“孟子嘗言: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林縛淡淡說道,“玉伯爲民請命,徐州危而隻赴任,與賊周旋;舒翰仕十數載,不附權貴,雖不事權,猶著書集典;錦秋顛狂於世,假癡而有真——我問你們:讀儒典讀到這句話時,作何想?”
“古來行帝制、定君權,若是集天下之力以養一人,是爲大私也;盡天下之力,以安社稷,以養民生,是爲大公也,”林縛繼續問道,“你們心間所念,在於私,還是在於公?帝遣謝朝忠招討浙西,陳相阻之。帝負氣而言,此天下乃他一人之天下,亡亦亡他一人之天下。我問你們:這天下,是一人之天下,還是天下人之天下?”
張玉伯等人給林縛問得悶聲不言,趙虎執刀侍立一旁,聽了覺得像繞口令。
“恰如彭城公所言,當世確實是民生不養而社稷難安,”張玉伯沉許久,纔開口問道,“想秦漢之,秦失其鹿,羣雄逐之,得鹿者善待之否?”言語之間質疑林縛的心思未必就能比古往今來的奪權者純潔多?
林縛笑了起來,說道:“說起秦漢典故,我倒想起聽來一首歌謠,我念來給你們聽……”
張玉伯等人皆是才學之士,不曉得林縛這時要念什麼歌謠來應景。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當世那裡有元曲的韻調,聽林縛念來,張玉伯他們只當是流傳的鄉間謠歌,越琢磨越覺得有滋味。
林縛站起來說道:“廟堂之上,所爭之事,有大私,亦有大公,我也難辯清白。但今日,一路走來,這滿城流難、飢兒嗷嗷,你們都親眼所睹,親耳所聞。倘若你們執權柄,摒其私、擇其公而爲之,想必不是什麼難事!”
張玉伯這時候已知道林縛今夜來訪的心意,廟堂需要重整,林縛要他們摒其私,就是他們不要摻和到將來的帝權爭奪漩渦裡去;要他們擇其公,則是表明不會阻攔他們爲安養民生做些實事……
這羊湯燒就,林縛喝過一碗暖和子,便離去,將一大鍋羊湯以及剩下的羊都送給寒夜裡給驚擾的民;張玉伯、趙舒翰、元錦秋留了下來,面面相覷,相對無言,實不知道將來的命運會是如何。
返回陳園,天邊已魚肚白,高宗庭、宋浮、林夢得等人都沒有睡下,還在公廳裡議事。
見林縛走進來,林夢得笑着問道:“主公怎麼有心跑去找張玉伯喝羊湯……”
“沈戎在我前頭趕到張玉伯府上,大概是太后的意思。看他們的樣子,在我過去之前,應該沒有怎麼深談,”林縛將寒的大氅解下來,說道,“我想讓張玉伯出任江寧府尹,太后那邊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阻力……”
江寧是爲帝都,江寧府尹行知府事,但權柄遠非普通知府能及。
林縛曾考慮過用林夢得擔任江寧府尹,也有利用迅速恢復江寧城及諸縣的秩序,但江寧城裡的防務、治權都集中在淮東手裡,勢必其他人難以心安,不利於迅速穩定形勢。用張玉伯,一是張玉伯對江寧城的瞭解不在林夢得之下;張玉伯中立的姿態也能其他人更容易接這個安排;再者張玉伯的秉值得信任,他即使反對淮東,也會反對在明,不易給樑太后、沈戎他們拉攏過去
林夢得頗爲憾,他亦有意江寧府尹之位,但想到他出任江寧府尹,阻力實在太大,倒沒有說什麼……
林縛又問道:“老大跟二叔明後天能不能到江寧?有沒有什麼消息先傳過來?”
奢文莊率兵初三就從秋浦西撤,林續文要從池州沿江而下,倒是快得很,嶽冷秋這時候也不會無緣無故的將林續文留在池州,不過林續文會與林庭立會合後一起來江寧。
朝堂重整,可以說是在淮東的一手掌握之下,但林續文回江寧後的安排,也是個頭痛的問題——林續文不能擔任首輔,不然他在名義上就要跟林縛對等起來,淮東要削弱政事堂,也就了削弱林續文了。
宋浮與高宗庭找林縛商議過此事,他們兩人以爲林續文在政事堂的位子不應,首輔讓給別人去爭,以示平衡,但會林續文兼領戶部,以執財權——這個安排還沒有跟林續文商量,林縛也不曉得他樂不樂意。
此外,還要解決林庭立、林宗海及東府軍的地位問題,也林縛無法輕鬆——總不能外部的矛盾還沒有解決好,部就爲爭權奪利之事鬧意見。
這一樁樁事,要一樁樁的理順,不是那麼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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