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錚同志經搶救無效,壯烈犧牲。

　祁汐將這句話在心里默讀了好幾遍。

　但不知道為什麼，大腦好像宕機了，一片空白,毫無緒。

　周遭的聲音都在消退,耳邊忽而又響起悠長的嗡鳴。

　祁汐抬頭,怔然看著醫院門口行匆匆的人群。某個瞬間，甚至忘記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

　一位穿護士服的孩子路過前，偏頭看了一眼。

　——關切又憐憫的眼神。

　祁汐愣了下,下意識抬手臉頰。

　手指到一片冷,才反應過來，自己居然在毫無知覺的況下,潸然淚下。

　從包里拿出巾拭漉漉的眼睛和泛紅的鼻頭，祁汐又重新舉起手機,將那份16年前的消防通報，仔仔細細又讀了一遍。

　爸爸去世時還不到十歲,只知道他是救火時犧牲的。沒有人告訴過況，為了不引媽媽傷心，也從來沒問過。

　所以到底怎麼一回事,一直不清楚。

　直至今天看到這份通報

　6月28日傍晚,大酒店突發，祁錚同志主請纓,帶領攻堅組最先抵達火場。

　完一搜救后,現場濃煙滾滾,火勢更勝。祁錚讓力不支的隊友先撤，自己前去救援被困火場的群眾。連續作戰近兩個小時后,現場突發意外,祁錚傷失聯。而后被救出送醫后,祁錚同志經搶救無效，壯烈犧牲……

　白底黑字，短短幾行，祁汐卻讀得無比晦。

　——這不僅是報道，更是父親生命走向終結的最后記錄……

　闔住眼長長吁出一口氣，祁汐垂睫，目凝在其中一行文字上

　消防隊在施救過程中，在現場疏散千余人，救助被困人員150余人。

　救助了150多個人。

　這其中，有陳焱。

　那，他知道嗎？

　疑問形的瞬間，腦中就跳出答案

　他知道。

　記憶一下子被拉回到書吧的那個下午。

　銀發年推門而，猝不及防與他撞了滿懷。

　從那個時候開始，從最初的最初，他就是知道的。

　所以，他才會為打架出頭。

　才會在那個廢棄的籃球場上竭盡全力；

　才會在爸爸的墓碑前，深深鞠下那一躬；

　才會知道的生日，還給準備了一個那麼難忘的十七歲……

　祁汐眨了眨酸的眼眸，抬頭看。

　正午的最為熾烈耀眼，也將天空洗凈一無垠的藍。

　很像在《無盡夏》里，為他們的故事一筆一筆添加上去的底——那場始于夏季的意外心，是青春中最燦爛的彩。

　可現在，突然不確定了。

　——如果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不是意外呢。

　傍晚，潯安消防隊。

　場上都是釋放的噱。結束一天的備戰訓練，隊員們笑鬧著奔向澡堂和食堂。

　宿舍里，陳焱洗完澡，拿過桌上的手機。

　劃開微信，好幾條消息。最近一條是章銳發來的

　焱哥，刀魚和小龍蝦給你送過去了啊，都今兒剛到的，保新鮮！

　陳焱回了個“謝了”，又退回聊天列表，點開置信的頭像。

　最后一條消息是他訓練前發的

　想不想吃刀魚

　快三個小時了，人一直沒回復。

　他又發過去一條“不在家麼”，將手機撂回桌上，拉開桌邊的柜。

　等到換好常服，微信上依舊沒有回復。

　陳焱皺了下眉，拇指輕劃，撥出個語音。

　請求的鈴聲重復不知道多遍之后，語音叮地自掛斷了。

　屏幕上顯出一條提示對方手機可能不在邊

　男人濃眉更。他調出通訊錄，又撥了個電話過去。

　對面響起冷冰冰的機械聲“你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

　陳焱放下手機，一把抄過桌上的鑰匙，轉往外走。

　剛到門口，宿舍門突然從外面被推開。

　段凌云立在門口，一手搭在門把上。

　“要回了？”

　陳焱“嗯”了聲，眉心依舊擰著。

　“有事兒？”

　“哦——”段凌云晃了下手機，“剛夏清和跟我發微信，說祁老師中午和見面了。”

　陳焱一怔“們怎麼會見面？”

　“不清楚啊。好像是祁老師找采集資料來著。”

　陳焱黑眸略沉。

　“還說什麼了？”

　“就說祁老師中午和見面了。”段凌云頓了下，又道，“然后，讓我告訴你一聲。”

　陳焱半垂下眼皮，沒吭聲。

　看他那臉，段凌云猶豫著問“是不，知道你和祁老師的事兒了？”

　“倆不會……鬧出啥不愉快吧？”

　陳焱想了下，很快搖頭“不會。”

　祁汐不是輕率不理智的人。

　而夏清和，不管任何時候，都不會允許自己失掉面和姿態。

　陳焱又掃了眼手里干干凈凈的屏幕。

　不是因為夏清和不接他電話的……

　“，我知道了。”

　快步走出大樓，男人直奔停車場。

　悍馬很快開出基地，沿著他平常回家的方向走。駛過一個路口，陳焱忽而打轉方向盤，掉頭。

　向燕南巷的方向開。

　小巷狹隘，悍馬開不進去。陳焱靠邊停車，往巷子深走。

　走到最里頭的單元門前，他抬頭看。

　頂樓只有黑暗。

　就像以前，他很多次過來時看到的那樣。

　就像，還沒有回來時那樣……

　十分鐘后，悍馬快速開進榮華里。

　車還沒開到地方，陳焱遠遠眺向自家的房子——里面黑黢黢一片。

　從車上下來，他看見小乖嗖地竄到院門后，使勁兒地搖著尾。

　男人隔著門拍了拍黑狗的腦袋，問它“你媽呢？

　小乖搖晃的尾垂落一瞬。它朝陳焱后看，又看院旁停靠的悍馬。

　像也在問他相同的問題。

　開門進屋，陳焱在玄關看到了人的拖鞋。

　客廳里空無一人，一切都和他離家那天一樣，甚至比他走之前還要干凈整齊。

　只有單人沙發扶手上多了件東西——是之前穿走的那件黑外套。

　視線一偏，男人的目又頓在茶幾旁。

　臺下的座上著一個手機充電，另一頭連接白的充電寶。

　陳焱弓拔掉充電，連同將充電寶一起揣進兜，又拿起外，邊穿邊往門外走。

　再次坐回車里，他手握上方向盤，遲遲沒有作。

　不知道往哪里開了。

　似乎每一次不見之后，他都會有這種失向的迷惘……

　一陣門鈴聲打斷陳焱的思路。他側眸，瞥見隔壁的大門開了。

　主人拎過孩子的書包，一邊叱小孩為什麼這麼晚才回家。

　盯著小孩上的校服看了幾秒，男人的眸倏爾閃了下。

　他好鑰匙，啟汽車。

　書吧的玻璃門被拉開，門上的裝飾風鈴叮咚作響。

　祁汐抬頭，看到穿校服的孩子和相的店員揮手道拜拜。

　的視線一直追著出門的兩個生走出視野，才淡淡收回眼。

　這麼久，附中的校服居然一點沒變，夏裝還是白短袖配深藍運。

　眼眸輕轉，打量學校門口的這間書吧。

　這兒的變化倒是很大。閱讀和休閑區完全分離，書架上基本都是暢銷書，再也不見教輔的蹤跡。店里的裝潢和飲品也比以前高了好幾個檔次。

　“不好意思——”

　祁汐回頭。

　戴圍的店員笑盈盈對道“我們快要打烊啦，您還有什麼需要的麼？”

　“沒有了，謝謝。”祁汐端起手邊的杯子，喝掉最后一口早冷卻的咖啡。

　在這兒枯坐一下午，不知不覺間，窗外早已華燈初上。

　拿過椅背上的挎包，邊往門口走邊在包里索。

　手機還沒拿出來，前面的玻璃門就被一下子推開，風鈴一陣激烈嘩響。

　祁汐下意識抬眸。

　瞬間愣住。

　一黑的男人走進來，長闊步，面容深邃。

　——就像他八年前推門而的那次一樣。

　祁汐眼神猛地晃了下，仿佛一下就回到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天。

　鼻尖沒由來一酸，趕垂低眼睫。

　陳焱慢慢邁步到前，站定。

　“怎麼不接電話？”

　男人的聲音有點啞，聽不出緒。

　祁汐眼睫了，從包里拿出手機來。

　摁了兩下黑漆漆的屏幕，哽住“……沒電了。”

　抬頭對上男人的眼，不見意料之中慍怒的詰問。

　那雙繃的黑眸反而一下子松落，舒出口氣的覺。

　祁汐抿抿，垂頭繼續翻包。

　剛翻了兩下，眼前便過一只手。

　腕骨上的小黑痣顯眼，手里拿的正是的充電和充電寶。

　“謝謝。”祁汐接過來，小聲道謝。

　陳焱盯著垂低的腦頂，默了片刻。

　“回去麼？”

　祁汐很輕地“嗯”了聲，繼續往門口。

　男人抬手給推開玻璃門，兩人一前一后從書吧出來。

　他沒有問為什麼回來這兒。

　也沒有問他怎麼會找過來。

　緘默地走了二十來米，寬大的黑悍馬出現在路邊。

　瞥見男人單手抄進兜里，祁汐開口“我想走一走。”

　陳焱掏車鑰匙的作頓住，手指松開。

　“好。”

　兩人沿著學校大門向東行。就像他們以前，放學后一起回家那樣。

　路燈將他們并肩的影子拓在地上，男人高大頎長，在他邊顯得愈發纖瘦。

　只看影子，似乎一切都沒變。他們還是和從前一樣……

　一陣風意襲來，卷帶夜的涼，吹人卷曲的長發。

　祁汐一個激靈，肩頭不自覺瑟。

　陳焱斜睨一眼，下黑的外套，往肩上披。

　祁汐后背僵了下，胳膊肘有些生地擋開。

　陳焱的手也僵住，狹長的眼皮緩慢起來，看。

　不約而同的，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祁汐回過，向后那間已經打烊的書吧。

　“我第一次見你，就是在那兒。”

　的語氣平淡，仿佛只是提及尋常往事。

　就這麼一句，又不往下繼續說了，仰頭直直看著面前的男人。

　像對峙，似等待。

　兩廂對視，陳焱闔了下眼皮，移開目。

　“我不是。”

　他落下手，將外套草草搭在胳膊上。

　“早在那之前，我就見過你。”

　祁汐長睫輕，不顯意外。

　“什麼時候？”

　“十歲那年。”陳焱側眸，很深地看了兩秒。

　“殯儀館，追悼會后。”

　那場火災之后，他被陳墨從醫院帶回了陳家，又從陳家跑出來，去了楊家。

　這麼折騰一遭，上的傷沒好，又發起燒來。

　迷迷糊糊之間，他聽見楊跟老伴聊天，說明天，城西那家殯儀館要給這回犧牲的兩位消防員開追悼會。

　老人長吁短嘆，說那倆消防員怕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們這麼一走，最可憐的還是家里的老婆孩子啊……

　第二天早上，趁楊和老伴出去買菜，陳焱打車去往城西的殯儀館。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就是覺得，一定要去看一看。

　等他到了那兒，追悼會已經結束了，人正從館里往外走。有穿著綠軍裝的軍人，還有很多素黑服的家屬。

　他們都在哭。

　人群之中，陳焱一眼就看到那個小孩。

　扎著兩條卷曲曲的辮子，整個人瘦瘦小小的。旁邊，的媽媽懷里抱著丈夫的照，泣不聲。

　小姑娘眼睛也哭得通紅，卻依舊努力踮起腳，抬手給媽媽眼淚……

　那一刻，陳焱覺得自己就是個大罪人。

　是他害這麼多人哭個不停的。

　是他害，失去了爸爸……

　男人閉了下眼，偏頭睨側。

　人繃的小臉，微微泛紅的眼角都和他記憶深的某部分慢慢重合。

　“所以，你那天是知道我在書吧，才會去的。”在問他，語氣卻是肯定的。

　陳焱很慢地眨了下眼“對。”

　“所以后來別人欺負我，你會為我出頭。”

　“嗯。”

　“那那年我過生日，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陵園？”

　“猜的。”陳焱簡略道，頓了片刻，他又道，“知道你二叔家待你不好，你在這兒也沒什麼親人。”

　“……”

　祁汐瓣翕合，沒發出聲音來。

　不敢再問了。

　再問下去，就要不得不承認，他讓念念不忘這麼多年的，對所有的好，本不是因為偏……

　輕輕眨掉眼里的水霧，祁汐轉向男人。

　“那你之前，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陳焱黑眸閃了下，沒出聲，結沉重滾落。

　祁汐看著他，深深吸了口氣“陳焱。”

　“如果——”才開口，人就好像失去底氣一般，聲音也低下來，“如果當初，不是因為我爸爸……”

　抬手，指向遠的書吧。

　“你還會，走進那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