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私心, 這三個字遠比任何長篇大論都來得震撼。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太了解這個兒子了,從小一板一眼,做事分毫不差, 若非如此,皇上也不可能放心將一支軍給一個尚未及冠的孩子。而他也確實不負所期, 事公正。
可現在, 這樣一個從未偏袒過任何人的人, 突然跑回來說他有私心了
一生很長, 會遇到許多人,但大多數人不過匆匆過客,無足輕重。可總有那麼幾個是特殊的
當一個人忽然開始違背一貫的原則,就說明他遇到了足以改變他人生的, 那個最特殊的人。
而這個人如果是正面的,他會迅速長,為更優秀的人
但如果這個人是負面的,或許會毀掉他的一生。
墻角的仙鶴銜靈芝銅制大香爐裊裊沁出幽香,伴著院中池塘漫出的水氣,讓人不自覺平靜下來。
寧德長公主斜倚著塌, 看向兒子的眼中慨頗多。
“私心有很多種,仇恨、同、憐憫……”
謝鈺平靜道:“既不需要我的同,也不需要憐憫。”
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姑娘,像荒蕪沙漠中努力綻放的小花, 你可以驚嘆于它的麗,也可以贊它的頑強, 卻唯獨不可居高臨下地施以憐憫。
或許他自己都沒發現, 說這句話的時候, 他的眉梢眼角甚至都和了。
見此形, 寧德長公主微微嘆了口氣,“一個人的心是有限的,如果它裝載了太多仇恨,恐怕容不下多。”
喜怒哀樂,任何都會被時間抹平,但唯獨兩種,哪怕過去許多年,仍會刻骨銘心,比如說意,比如說恨意。
曾見過那個小姑娘,非常特別,像溫室中忽然冒出的一株胡楊苗,哪怕混在一干京城閨秀中,也能人一眼認出來。
這樣的姑娘忽然出現在與自己格格不的京城,絕對不是為了宣泄意。
謝顯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開口。
這話實在有些殘忍。
但……長痛不如短痛。
因為人不能僅憑一時沖就過一輩子,想要走得平坦順暢,你需要在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
否認無論最初的和意多麼熾熱,都將一點點磨滅在應接不暇的考驗中。
謝鈺沉默許久。
寧德長公主和謝顯沒有催他。
室外的仆從們安靜地立著,仿佛連呼吸都消失了。
側室蓮花的滴水聲忽然變得清晰可聞,“吧嗒~吧嗒~”,敲得人心尖兒發。
墻外街上傳來不知誰家娶親的吹打聲,夾雜著人群喜氣洋洋的喝彩,都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一并打著旋兒越過墻頭,飄飄了帝王家。
過了許久,滴置的銅蓮花忽然微微了下,從半開的花蕾中,又巍巍打開一片。
“如果是那樣,那麼我將竭盡全力幫消彌仇恨。”謝鈺看著手邊的梨子,輕聲道。
不是忘卻,也不是放棄,而是消弭。
謝顯終于忍不住道:“有缺,你會很累啊。”
寧德長公主不易孕,多年來兩人只有謝鈺這麼一個孩子,當真是若珍寶。
但兒易夭折,兩人就給兒子起了“有缺”這個一點都不好聽也不文雅的名,希能夠瞞過上天,讓鬼神覺得這個孩子不夠完,就不會帶走他。
而這份期許也確實奏效了。
在接下來的十多年中,謝鈺都平安健康地長大了。
但現在,這個孩子卻想主去招惹辛苦,讓謝顯既有種“孩子長大了”的欣,又沒辦法不心疼。
話說出口的謝鈺卻仿佛輕快許多。
這麼多年了,他忽然發現,或許一時沖也并不全然是壞事,偶爾的一次任,反而可以幫自己堅定決心。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話已出口,就不可以反悔了。
“因為若一份仇恨值得一個人為之辛苦那麼多年,放棄許多本該擁有的快樂,那麼一定想起來便覺錐心刺骨,既然如此,外人又有什麼資格來讓放棄呢?”謝鈺輕聲道。
你永遠沒辦法了解別人曾承過的痛苦,所以也不可以幫別人原諒誰。
冤有頭,債有主,曾經做錯過的人,總要付出代價才是。
他是開封府的人,合該幫害者討還公道。
既為公允,也為私心。
寧德長公主重新審視這謝鈺,過去這麼多年的片段從腦海中一一劃過,最終匯聚眼前的人。
他未及弱冠,上明顯混雜著年和青年的稚氣,若論世手段,必然趕不上縱橫場多年的老人。
然他的心已經,無需任何人的指點,就能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該做什麼。
原來不知不覺間,孩子真的長大了啊。
思及此,寧德長公主忍不住抬手了自己的面頰。
唉,歲月不饒人啊。
為人父母的,自然希孩子能早一日自立,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卻又難免覺得悵然若失。
旁邊的謝顯輕輕拉住的手,笑道:“咱們一同老去,也就不怕了。”
他沒有說什麼“公主青春永駐”之類的騙人的鬼話,可偏偏就是這樣的真話,最人舒心。
謝鈺看著自家父母,那份陌生又甜的緒再次席卷而來。
從小他見過太多爾虞我詐,夫妻徒有其名,卻偏偏遇到這樣的父母,那般純粹又熾熱的,令他本能地向往。
他曾對雙親說過,除非果然遇到心儀的子,否則此生不娶。
外人總覺得這不過是小孩子一時戲言,就連舅舅也未曾放在心上,不過一笑置之。
但寧德長公主和謝顯卻很認真,甚至親自宮請了旨意,允許謝鈺自行婚配。
當時寧德長公主對他們爺倆是這麼說的:“以如今咱們的榮,何須什麼高門大戶、門當戶對錦上添花?拉攏那許多有權有勢的姻親作甚,謀朝篡/位嗎?”
與其讓宮里宮外都不痛快,倒不如遂了兒子的心愿,痛痛快快活一遭,也不枉此生。
“好吧,”寧德長公主拉著自家駙馬的手,毫不避諱面前的兒子,“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一些。”
“一些?”謝鈺不解。
說都說了,為何藏一半?
寧德長公主笑而不語,謝顯笑著接道:“你既宣稱自己是大人,總要出點力吧?我同你母親起個頭,剩下的,自己查去吧。”
謝鈺:“……”
這真是親爹?
寧德長公主拍了拍駙馬的手,手虛虛指了指兒子的口,“因為人都有私心,任何話一旦從旁人里說出來,就不再是事實,況且……有的話,以我的立場,實在不便宣之于口。”
不便宣之于口……
謝鈺一凌,莫非此事關乎皇室辛?
寧德長公主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幽幽道:“先帝在時正逢天下大,邊境戰火頻燃,若說大事,哪一年沒有五七件?可你若問涼州,那期間稱得上驚天地的大事的,也不過一戰而已。”
的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視線越過幔帳,飛過墻頭,似乎已經穿看不見的虛空,向遙遠的過去。
“當年扶風城破,大將軍雁雄奉命奪城,一戰名,封武威侯。后來,武威伯向北推戰線,駐守涼州城,這一守就是九年。
天武二十一年,北方月氏犯邊,武威伯率眾抵抗,連續數次擊退侵,震驚朝野,民間無數人為他立生祠……
天武二十四年,月氏新單于突然聯合八部卷土重來,武威伯力殺敵,一打就是兩三年,奈何多線作戰傷亡慘重,不得不向朝廷請求援軍……”
說到這里,寧德長公主忽然停住了。
謝鈺不由得追問:“那后來呢?”
謝顯接道:“奈何援軍遲遲未到,非但如此,本該撥過來的軍餉和糧草也一拖再拖……”
當時最靠近涼州地界的還有另一支兵馬,軍中大帥便是裴戎。
他曾多次八百里加急請求支援,但朝廷多次未加理睬,最后甚至特意強調不許妄。
后來朝廷上就吵開了鍋,其他地方的武將也有亡齒寒之,紛紛上書請戰。
等裴戎終于收到調令奔赴涼州城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被眼前的一幕所震驚: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涼州城必然要丟了,因為雁家軍無論兵力還是后援都遠遠比不過早有準備的敵軍,但他們付出了幾乎全軍覆沒的代價后,守住了。
謝顯說得很簡單,短短幾句就勾勒出當年之事,但謝鈺的心中卻翻滾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難怪《年記》和相關資料文獻中都查不到那幾年的事,原來此戰并非天災,而是人禍!
可是為什麼?
朝廷明知雁家軍苦苦支撐,又為何遲遲不派援軍,甚至連軍餉和糧草都耽擱了?
謝顯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剩下的,你自己去查吧。”
或許真相會顛覆你一直以來的認知,但……所謂長,所謂大人,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次日離開家時,謝鈺滿腦子想的都是昨天聽到的故事。
昨夜他一夜未眠,想了很多,但同時也冒出來更多疑問。
當年的事真的沒有他想的那樣簡單,但……那又怎樣呢?
“咦,謝子質!”謝鈺正出神,后面突然炸開一道嗓門,接著一人一馬轟隆隆殺過來,扇般的大掌狠狠拍在他肩頭。
早在聽到喊聲時,謝鈺就分出來人份。
“裴將軍。”
裴戎如今是殿前指揮使,但他對這個職位相當不滿,幾次三番都上書請求離京戍邊,奈何都被打回來。
私底下,悉的人還是會他裴將軍,他也最這個稱呼。
看著他眼中的,裴戎胡子拉碴的臉上出大笑,眉弄眼道:“怎麼,昨晚做什麼了,折騰得覺都不睡了?”
常年征戰的將士什麼都好,唯獨有一點,說話葷素不忌,著實讓人無力招架。
謝鈺無奈道:“將軍慎言,我尚未娶親,何來折騰一說?”
裴戎哈哈大笑,“你小子老大不小,也該親啦,老夫在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大都能舉得長弓了!”
謝鈺失笑,抱拳拱手,“將軍威武,佩服,佩服。”
裴戎說得心滿意足,一拍腦瓜,“對了,差點忘了正事。”
一聽是正事,謝鈺也跟著收斂笑容,嚴肅起來,“將軍請講。”
“嘿嘿,”裴戎著大手,努力低仍舊不低的聲音,神兮兮道,“就是你們開封府那位馬姑娘啊,幾歲了,定親沒有?”
難得從孩子堆兒里跳出來一個合適的,不趕配上可惜了。
謝鈺挑了挑眉,“此話將軍以后不必再提。”
“為啥?”裴戎茸茸的老臉上滿是茫然。
咋不讓提嘛!
謝鈺突然輕笑一聲,雙一夾馬腹,丟下一句話策馬揚鞭而去。
“因為,我也是個男人。”
裴戎給他嗆了一鼻子灰,兀自站在原地嘟囔,“什麼話嘛,你是不是男人跟老子有什麼……哎呀!”
他突然明白過來,狠狠一拍大,懊惱道:“遲了一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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