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祿堂出來, 駱晉云在前方站定。

　待薛宜寧走到他面前，他便開口道：“滿月酒一事, 可以小辦, 但無須太過謹慎，南部之，朝廷早有應對, 不日即可平。”

　“是。”輕輕道。

　駱晉云看著蒼白的面, 將原本要說的話放在了心里。

　南越余孽，強弩之末, 遲早將被朝廷剿滅, 不過是時間長短。

　而南越新帝或是裴雋, 必然是死路一條。

　但他怕承不住。

　見他不再說話，朝他福了一禮，一步一步往金福院而去。

　著的背影，他想，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呢？

　慶幸那人果真逃出生天？

　擔心那人？

　或是想起, 也許終有一日，自己的丈夫將會與他對陣？

　如果到那一日, 希死的是誰？

　回到金福院, 薛宜寧扶了門框, 遠遠看向南方的天空。

　曾經他們想過, 若前線軍士戰敗, 他們就算文弱, 也要攜手共同抗敵, 直至最后一刻。

　以為, 要麼, 叛軍被平，和他親，白頭到老。

　要麼，叛軍攻京城，國破家亡，和他同上戰場，以殉國，死在一起。

　兩條路都是平生夙愿，卻萬萬沒想到，最后他們走了另一條。

　他確實抗敵到最后一刻，而，嫁給了他們的敵人，做了他殺父仇人的妻子。

　違背誓言的那個人，是。

　……

　半個月后，駱府辦小公子的彌月之喜。

　雖不算大大辦，但府上也是張燈結彩，彩繡輝煌，京中顯貴來賀，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這一日，薛宜寧一早就在后院忙活。

　從清晨開始，忙府上各項布置和茶點準備，到巳時，賓客漸至，薛宜寧則在后院接待客。

　老夫人輩分高，不用親自出來迎客，黃翠玉是二房媳婦，老夫人也看不上言行，但凡這樣的事，便是薛宜寧面。

　后來，薛宜寧就見到了金夫人。

　以往就見過，只覺金夫人敦厚，對也算親切，倒沒有特別的印象，可如今知道駱晉云與金家的淵源，才知道金夫人之前看時，那樣的目，那些話代表著什麼。

　第一次見面，是在京城一位老人做壽時，那時才嫁進門沒多久，與老夫人一同去賀壽。

　就在那里，們見了金夫人，老夫人讓喊金夫人伯母，金夫人看了好一會兒，說“晉云的媳婦，倒是生得好看……好的……”

　如今想起來，才知那目里是打量，贊賞，與失落，說那些話，是憾，惋惜。

　金夫人大概是喜歡駱晉云這個婿，卻沒能，后來見到了，覺得并不比自己兒差，才出那樣的目。

　此時聽說金夫人到，竟生出幾分歉意來。

　等見到金夫人的面，才略帶驚訝地發現，比之上次見面，金夫人竟老了許多。

　臉瘦了，也差，額頭上多了好幾道皺紋。

　按下臉上的意外，同樣金夫人伯母，人帶金夫人去院中歇息。

　金夫人也沒多的話，禮貌地道了恭喜，就隨下人一同去了。

　直到賓客已到得差不多，要準備酒席時，玉溪到耳邊道：“夫人，我剛剛聽到個消息。”

　“嗯？”

　玉溪輕聲道：“那個金姑娘說是被姑爺打了，兩家在鬧和離。”

　之前玉溪知道駱晉云和金家姑娘的事，所以現在聽到這消息，特地來告知。

　薛宜寧又“嗯”了一聲。

　心想，難怪金夫人老了那麼多，原來是憔悴的。

　兒過得不好，母親自然傷神。

　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也怕在駱家過得不好，所以才常讓人送東西來探。

　就在出神時，前院傳來一陣琴聲。

　一聽便知是彈的是《春曉》。

　駱府沒有蓄養家伎，今日辦喜事，一定是從外面請了琴師樂伶過來。

　這琴的琴技在看來只能算一般，但卻另有韻味在里面，《春曉》是詠春之曲，以表春日萬復蘇景象，曲調明朗輕快，而這琴曲除了明朗，倒有一些平和大氣的覺在里面。

　大約，是一位有靈氣的初學者。

　忍不住往前，穿過垂花門，向前院。

　男客在院中座，在前院大廳的抱廈前，有幾名年輕子在跳舞，彈琴者坐在們前方，竟不似普通樂伶那般輕浮，而是坐姿端方，神態嫻雅，自有一番氣韻在上。

　認了出來，那是沈惠心。

　請樂伶這種事，自然不便辦，這些是外院管事負責的。

　沒想到，他們竟請了沈惠心。

　有賓客聽得高興，朝上面扔了一粒銀子。

　也有人是銅錢。

　沈惠心抬眼，朝臺下人出嫵一笑。

　薛宜寧回了后院，沒一會兒，宴席開始，賓客們去吃酒了，也稍稍閑了一些。

　子清讓去膳廳用飯，今日廚房忙，府上未席的眷都在膳廳一起用飯，若是晚了怕沒了。

　聽前院的琴聲停了，不知沈惠心什麼時候走，便朝子清吩咐道：“你去房中拿三十……不，拿五十銀子，贈給前院彈琴的那個沈翩翩姑娘，就說彈得好，賞的。”

　子清依言去了金福院。

　等薛宜寧去膳廳吃了幾口飯，突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給賞銀沈惠心，是當初恩，嘆命運凄零，自己也不知能做什麼，所以才賞五十兩銀子。

　可是，沈惠心會怎麼想呢？

　們當初同是家小姐，如今沈惠心淪為教坊賣笑之人，被人嫌棄一晚上要十兩銀子，而自己是大將軍夫人，沈惠心竟要來家中賣藝，此時，自己給這賞銀，出這等憐憫或是同，算什麼？

　自己并不比沈惠心強什麼，只是各自的家主選擇了不同的路而已。

　站起來想要去找子清，卻見子清已經回來了，和說道：“夫人，那個沈姑娘問你是不是有空，可不可與你見一面，當面道謝。”

　薛宜寧心竟有些窘迫與惶恐，不知沈惠心要和自己說什麼。

　可不能不見，便回道：“帶進來吧，我就在花園里的涼亭等。”

　想，大不了，就向沈惠心道歉，解釋自己確實沒有輕看的意思，若沈惠心要將銀兩砸過來，也著。

　沒一會兒，子清將沈惠心帶到了涼亭。

　薛宜寧坐在涼亭，還不知說什麼，就見沈惠心在面前福道：“沈翩翩見過夫人，謝夫人恩賞。”

　薛宜寧連忙起去扶起，急道：“沈姐姐……你，不用，不用這樣……”

　沈惠心起，輕輕收回手臂，往后兩步，與隔開距離。

　然后輕笑道：“薛妹妹，不要這樣，就算你我往日相識，但你現在是大將軍夫人，我是卑賤之人，你單獨見我已是逾矩，再與我親近，就要遭人編排了，我知道大宅院里生存，也并不易。”

　薛宜寧忍不住了眼眶，回道：“剛才給你賞銀，是我考慮不周，我以為你會怪我。”

　沈惠心回道：“我彈半日琴，陪人喝酒喝得吐也就那麼幾兩銀子，你一下子給了五十兩我，我高興還來不及，怪你做什麼。”

　薛宜寧落下一滴淚來，哽咽道：“沈姐姐還是像以前那樣好。”

　沈惠心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放心，和我不用那麼小心翼翼。我是泥沼里面的人，賣笑賣，人玩弄，這樣下賤的份，若是還作清高，那早就自己慪死了，還要怎麼活？

　“我來見你，就是覺得這麼好的機會，你又沒像別人一樣假裝不認識我，想和你說說話，沒別的意思。”

　薛宜寧不知能說什麼，頓了半天才開口道：“我雖也是過得狼狽，但上還有些錢，也尚有父兄，你若有什麼難，需要我幫忙，大可和我說，我一定盡力幫你。”

　沈惠心搖搖頭：“我眼下最好的出路，便是有個可靠的男人看上我，愿意幫我籍，納我做個姨娘或是外室養著我，這個需要機緣，你又不是男人，做不了這個。今日的五十兩，對我來說便是恩了。”

　薛宜寧一時無言。

　沈惠心說道：“別想太多了，到了什麼地方便走什麼路，天底下那麼多窮苦卑賤的人，連觀音菩薩和皇帝都管不了，你又能做什麼？旁人都能活，我也能活，你看我是不是也比一般青樓子做得好？”

　薛宜寧點頭，半天才說：“你剛剛最后一段，彈得不如前面，你用的指按弦，若是以甲相半按弦，則更明亮，細，效果會好一些。”

　沈惠心一下子就笑出來：“那日在琴坊前，我還以為我看錯了，看來真是你，今日得薛大師教導，小子實在惶恐，我必然謹記教誨，回去勤加練習，以不負今日教導。”

　薛宜寧也忍不住含淚笑了起來。

　笑完，沈惠心才說道：“好了，我要回去了，下午還有個詩會要去助興。那詩會有個號半坡山人的讀書人，還不錯，似乎有心贖我為妾，我得留心些。”

　薛宜寧點頭，想了想，將自己頭上簪的一朵淺藍絹花取了下來，到了沈惠心頭上。

　“這絹花是新款式，正好配你，你戴上必然能讓他歡喜的。”說。

　沈惠心了頭上的花，笑著點頭，向辭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