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就是運會閉幕式。
余葵出門上學前,趴臥室床底,準備好水和貓糧,又用大膠帶把房間的貓都清理了一遍,擼著理的貓頭叮囑它,“你要乖一點哦,千萬別被發現,知道嗎?撐到我放學回家,就帶你去放風。”
余葵昨晚沒怎麼睡好。
老師的話一直縈繞在腦子里,昏昏沉沉考慮了大半夜轉班的事,最后才在疲憊中闔眼。
冬天夜長,天亮得晚。
黑到車棚,蹲給自行車開鎖時,約聽見車棚柵欄外有人在說話,還提到了爸的名字,聲控燈暗下來,余葵的鑰匙還沒捅進鎖芯,作便頓住。
“……要我說,王曉蕊跟他般配的,建國是工程師,人家是中級會計,都是技人才,又都在一個單位,好事兒!”
“是啊,建國年紀又不大,從前援建時候沒地兒找,既然回來了,有個人幫襯著,日子肯定比現在舒心,起碼不用又當爹又當媽,加班回來還要給小葵煮飯吃。唉,我聽說王曉蕊那邊也是個兒?”
“比小葵小兩歲,上回單位搞運會我見過,格乖的。唉,今天下班你家老陸請客,把他倆著再吃頓飯,了必須讓建國給你家老陸這個人發大紅包。”
……
余葵聽聲就把人認出來了,兩個阿姨提到的老陸,是爸單位管人事的主任。
默默等兩人走遠了,才開鎖起。
出車棚時,不知踩到誰扔在門地面軌上的瓜皮,重重絆了一跤,饒是服穿得厚,膝蓋還是淤青了一塊。
余葵放下,沒再管傷口。
覺得累極了,推著車往前走時,肩膀下塌,有種從靈魂深涌上來的無力,說不出的灰心喪氣。
無論再刷多張卷子,仍然和暗的人隔著難以逾越的落差。
無論再怎麼掙扎,父母離婚是既定事實,爸才四十歲出頭,早晚會和余月如一樣重組家庭。
無論再怎麼努力想向老師證明,旁人十幾年的知識儲備本不可能靠連軸轉,在一朝一夕間補足,依舊無法撼老師心中已有的見。
所有的問題堆積到一塊兒,哪怕日思夜想、大聲哭嚎,世界也不可能因為一個孩子的心崩塌而有所改變,微渺得像只弱小的蚊蟲,束手無策看著人生向命運的既定軌道。
下午閉幕式結束,男生們從大本營往班級里搬桌子。
搬到余葵那桌,突然有件包裝的禮從屜出來,盒子落在地面的瞬間,發出一聲玻璃碎裂的悶響。
兩個男生面面相覷,尷尬跟剛剛回到營地的余葵道歉,“我們都沒想到里頭會裝東西,對不起啊余葵。”
余葵納悶,蹲晃了晃盒子。
“這也不是我的呀。”
男生道:“既然塞你屜里了,說不準哪個男生送你的唄,昨晚不還有人給你送花兒嗎?”
余葵遲疑著拉開禮帶,包裝一層層剝開,里面是個看起來就致昂貴的大盒子。
打開的瞬間,呼吸一滯。
寶藍天鵝絨布間,是一叢鮮活麗的永生花,香檳玫瑰和向日葵被小圓葉尤加利和雪葉簇擁包裹,原本的玻璃罩碎小片,星星點點綴在花草的枝葉里。
主花差不多的搭配,但又比昨天那束巧了十倍不止。
回想昨晚路燈下告別時那番話,大概已經明白這是誰的禮。
今天去十五班的營地跟陶桃和小謝玩兒了一整天的游戲機和斗地主,估計時景到沒找著,干脆把東西直接塞在屜里。
余葵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暗的人第一次送禮,竟然差錯被摔碎了。
五點半。
直到班主任開完班會,宣布放學,被儀仗隊走的時景還是沒回教室。
臨走前,余葵站在儲箱前發怔。
猶豫片刻,最終沒拿課本。
不止沒拿,還把科任老師布置的周末作業和卷子一腦塞進去,砰——地合上柜門。
背包里只剩印著轉班申請的a4紙,和滿盒玻璃碴子的永生花,一年多來,肩膀上的重量頭一次如此輕盈,像小鳥一樣輕快地飛出校園。
路過學校街口的報刊亭,大手一揮,斥三十元巨款,搶下了剛完結的《火影忍者》第71卷。
沒搶到的學生不滿,對攤主發脾氣:“我先來的,憑什麼給?”
“同學,買東西當然是以付款時間為準,誰先給錢,書就是誰的,天經地義嘛。”
攤主笑瞇瞇解釋完,回頭問余葵:“小同學,好久不見你來了哦,72卷大結局你要嗎?明年2月份出,你要的話我多訂一本。”
“行!”
余葵想了想,爽快從兜里掏出十塊訂金。
在林蔭道下鉚足勁兒騎行,打定了主意,到家就把雜間里封箱的漫畫全拆出來,這個周末要廢寢忘食,把這一年沒看的漫畫全補上!
學習那麼難,既然已經到天花板,考個普通985也好的,想想從前的快樂日子,與其每天在實力配不上野心的痛苦中焦慮,還不如舒服躺平做一條咸魚,無大志的人生多輕松啊。
余葵輕快的腳步,在回到自家樓下時戛然而止。
單元樓門口,有三兩個大爺大媽,仰頭指著樓上的臺外壁正說什麼,跟著頭一抬,視線落定在自家四樓時,嚇得魂飛魄散。
出門時關得好好的臥室窗戶,不知道怎麼開了。
理從飄窗里跳出來,此刻正在窗戶外壁凸出的裝飾墻面上,一不敢。
那排空心磚砌出來的窗戶臺面大約只有兩分米寬,貓既沒有其他緩沖點往下跳,也沒地方借力再躍回房間。
三步并作兩步,飛奔上樓開鎖。
臥室的門敞開著,程建國大約中午回了趟家,順手給臥室門窗通風,沒料卻把貓給放出去了。
書包一扔,余葵努力平復呼吸。
趴在窗邊,幾次想辦法嘗試把貓弄上來,然而不論往籠子里放罐頭還是放貓糧,理統統不為所。
它被嚇壞了,任憑余葵千呼萬喚,還是不敢往里鉆。
樓下的大爺大媽七八舌給出主意,有人讓用桿子把它趕進籠里,有人讓用繩子活扣套頭拎上來……所有的辦法都嘗試了個遍,小貓甚至還往后退了退,后沒蹬穩,差點從臺面邊緣下去。
險險爬上來,樓下人都了把汗。
直到余葵彎腰把手夠出去時,它才大著膽子,往手的方向走了兩步。但人的胳膊長度始終有限,著窗,本不可能把貓撈上來。
想了想,余葵一咬牙,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從雜間里找來程建國單位消防演練時發的安全繩鎖,把一端卡在飄窗欄桿上,另一端綁自己上。
確認都綁結實以后,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爬出窗戶。
踩著臺面的邊緣,一步、兩步。
輕聲細語,一遍遍把理喚過來,瞅準時機,眼疾手快一把逮到懷里,從窗口扔回臥室。
扶著窗戶邊緣,正要翻回去,不防往下瞥一眼,卻猝不及防在單元樓門口的人群中,瞅見了程建國的形。
怎麼會回來那麼早!
他不是要跟再婚對象和陸主任他們吃飯嗎?
余葵大驚,腳下不自覺發飄,深吸口氣,便聽爸沉聲大喊——
“余葵,你窗戶不準,別爬,小心腳,我現在就上來!”
僅一分鐘半不到,男人從一樓跑上四樓。
開門進屋。
他探從窗戶里環兒的腰,咬牙使勁把人抱進來,直到確認孩子落地安全了,渾沒傷,男人才力般坐在地板上。
一把揮掉滿頭的汗,他整個手掌都在發。
余葵做錯了事般,低頭囁嚅道歉。
“對不起爸爸。”
程建國平日脾氣好得不得了,此時卻一言不發,頹散地在地上坐了很久,才費力爬起來。他環視一圈臥室,看著地上的寵籠子和藏在窗簾后的貓罐頭,有氣無力問:“這貓哪兒來的?”
背著手,指甲怯怯攥掌心。
“我撿的。”
“我說怎麼晚上老聽見小貓,撿來多久了?”
“一年多。”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從前說,家里不讓養貓。”
程建國被氣得原地打轉。
“我說不讓養,所以你就不說。余葵,你十七歲的大姑娘了,怎麼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呢,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出了三長兩短,爸爸要怎麼活?”
“在樓下看到你站在外面抓貓那瞬間,爸爸腦子一片空白,差點連站都站不起來,我還不敢出聲,生怕嚇到你腳打,就為了一只貓,你打算連命都豁出去嗎?”
這是記憶中,程建國第一次這麼嚴厲地批評。
余葵咬,低頭小聲解釋。
“爸爸,我綁了安全繩。”
“這都多年前的繩子了,你確認它不會斷?外面的裝飾臺面,你確認過它能承你的重量不會中途裂開?小葵,爸爸一直以為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你這次太讓我失了。”
余葵聞言,緩緩抬起頭。
極力忍住眼中的淚:“對不起,我撿它的時候,它已經快死了,我當時沒有想那麼多,只想它能活下來。之前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對我失,覺得我不務正業,玩喪志。”
程建國心中不忍,火氣消了下去,但為了讓長記,還是沉著臉。“所以你就自作主張,瞞著我養?我該說你什麼好,你對爸爸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這一年多時間,無論你哪天告訴我,今天的危險都不會發生。還是你覺得告訴我之后,我會不顧你的意愿,把這貓扔到大街上?”
父母離婚太早,程建國在外援建多年,余葵對父母的認知,大都是從媽那得來的。因為知道不會被滿足,所以不敢對大人提過分的要求,也從沒有過高的期待。程建國確實是個好爸爸,也正因為他很好,才更害怕自己過界,失去這種縱容。
從某種意義上講,確實對父母缺乏信任。
雜的緒在口沖撞,理不清、剪不斷。
偏偏余葵又說不明白,只能邊眼淚,邊啜泣著吐出了最在意的事:“你不也有事瞞著我嗎?你對我也沒有信任。”
程建國被反咬一口逗笑了,“你說說看,我瞞著你什麼?”
“你想再婚,卻從來沒跟我商量過。”
程建國頓了頓。
“誰跟你說我想再婚?”
余葵:“我還知道你今天下午跟同事介紹的對象吃飯去了。”
程建國無奈:“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你消息還靈通啊,從哪兒聽來的?”
余葵低頭沒吭聲。
程建國深吸口氣:“那頓飯我沒吃,開席之前也跟大家說明白了,我沒有想再婚的意思。你是爸爸最親的人,即便真有那麼一天,我不可能瞞著你。”
男人又靜坐了很久才起。
走到門口,他沒忍住深深嘆口氣。
“余葵,我現在覺得自己很失敗,為一個父親,沒有在孩子心中建立起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聯結。其實,你心里有什麼疑慮,可以直接跟爸爸通的。”
余葵愧得要死。
看著程建國的背影進了客廳,才鼓起勇氣追到門口。
“爸,我可以回趟老家嗎?”
填完的調班申請,只剩家長簽字一欄。
吃過飯,趁程建國洗碗時,余葵把它在爸臥室書桌的臺燈底下。
剛剛吵完架,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跟爸爸相。
收拾好買給外公外婆買的禮,站在門口別扭地道了聲別,倒兩趟公車,抵達客運站,獨自坐上了回鄉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