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了臥房,付思悅才握住沈輕稚的手:“今日里風大雪厚,出去一趟準要凍壞,一個人且要耽擱時日,咱們還是一起去吧。”
沈輕稚堅定地搖頭:“不,你剛來月事,正是寒的時候,若是再沖了涼,仔細生病。”
是知道付思悅的,每每來月事都很不舒坦,是以在明堂才有此一言。
宮里的宮,無論生什麼病,都不是好事。
付思悅見堅定,倒也不逞強,只把自己另一夾襖取來,讓套在自己夾襖外面,然后又道:“我一會兒去求了香葉姐姐,準備些紅棗姜湯給你。”
沈輕稚點頭:“好,我很快就能回來。”
這樣風雪加的日子,就連一日三餐都不用宮人去膳房取,都是膳房駕車,一次往各宮送齊一整日的飯菜。
當然,雜役宮和黃門依舊要頂風冒雪掃宮道,們是不能躲懶的。
沈輕稚只是個三等宮,出門在外自沒有斗篷披風,只能多穿一件襖子,又戴上手套拿了傘,這就出了儲秀宮。
剛一出去,沈輕稚就被白茫茫一片晃了眼。
儲秀宮外,早晨已有宮掃過雪,只這一會兒工夫,又落了一地白。
今年雨水多,就連盛京都沒有往日那般干燥,甚至還有些江南水鄉的溫潤。
大夏總是很多風沙,沈輕稚這是頭一回會到氤氳水汽的冬日。
有些新鮮,也有些好奇。
風很大,跟冰刀子似的一吹就心涼,即便穿了兩層夾襖,沈輕稚還是忍不住一團。
撐著油紙傘,低著頭,頂風冒雪往花園行去。
厚底鞋下又綁了一雙木屐底,踩在雪地里嘎吱作響,沈輕稚一腳輕一腳淺往前走,約莫走了兩刻,手腳都冰涼還未拐出東一長街。
沈輕稚抬頭看了看天,不由嘆了口氣。
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
裹裳,低下頭去,腳步堅定往前走。
這一路上,想了很多。
今日這事,定也不是只為了讓大冬日出來淋雪那麼簡單,若只這樣,倒也不必大費周章,半夜不睡覺瞎折騰。
沈輕稚目炯炯,盯著自己后巷上一排排的腳印看。
對方一定有所圖,才會出此下策,為了什麼?為了讓在紅芹那里不待見?還是讓香枝討厭?
似乎都不是,這點小事也無法讓這兩個目的達。
沈輕稚如此深思著,并未發現自己已經來到花園北門口。
花園位于景宮前,玲瓏齋之后,幾乎有東六宮一半大小,中有小橋流水,山石竹林,亭臺樓閣,不勝收。
這是旁人里說的花園,沈輕稚也是頭一回來。
花園四面皆有宮墻,在東南西北各有行門,旁人若要進花園,必得在花園門口簽印。
沈輕稚到的時候,花園門廊下,正哆哆嗦嗦站了個小黃門。
他正在那打瞌睡,冷不丁聽到一道清冷的嗓音,嚇得差點沒跳起來。
“哎呦我的天,”小黃門啞著嗓子瞪沈輕稚,“你可嚇死我了。”
沈輕稚上穿的就是三等宮常穿的藕花夾襖,風雪大,小黃門看不清臉,只知道是個瘦小的三等宮,便明白是才宮的。
這樣的小宮,宮里多得是,就連個看門的小黃門都能編排幾句。
沈輕稚也不會同他打機鋒,只把自己的腰牌遞過去:“小公公,我是儲秀宮的,奉姑姑的令,過來采些花兒回去。”
那小黃門接過腰牌一瞧,態度立即就好起來:“這大冷天的,姐姐辛苦。”
甭管多大年紀,貴人邊伺候的,就能被一聲哥哥姐姐。
沈輕稚只說:“小公公也辛苦。”
小黃門就沒廢話,在冊子上印了印簽,然后道:“姐姐忙完了早些回去,今日花園也沒什麼好逛的。”
沈輕稚道知道了,便進了花園。
天氣太冷了,沈輕稚現如今只十四,量單薄,風大的時候確實舉步維艱。
腳上綁著木鞋底,走在雪地上本就難,加上風雪極大,便是打了傘,也瞧不清前方景致,沈輕稚還真沒什麼閑心逛園子。
一路走走停停,瞇著眼睛尋覓景,想要盡快尋到梅園去。
但花園頭一次來,這麼七拐八拐,便越走越遠,不一會兒便迷了路。
都已經進了花園,便不好停下,這樣的風雨日,連護園子的黃門都沒有,沈輕稚也尋不到人問路。
只能自己走走尋尋。
沈輕稚就這麼七拐八拐的,漸漸來到花園的角落里,自己不知,還在繼續往前走。
一棟藏在竹林中的飛檐角樓約出現在沈輕稚的視線中。
沈輕稚心中一喜,知道自己這應該是來到了竹林深,便加快了腳步。
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
就在竹林深的門口,似乎看到了一個模糊的影。
沈輕稚心中越發歡喜。
腳步更快,幾乎用盡全的力氣,低頭小跑著上前:“這位小公公。”
沈輕稚也沒抬頭,到了近前就開了口。
但這句話說完,卻沒得到回音,沈輕稚這才微微揚起傘,抬眸看過去。
只見一個灰藍影跪在那竹林深門前,他頭發披散,上只穿著里面的夾襖,襖子已經,深一塊淺一塊的,瞧著很是狼狽。
這個小黃門似乎同一樣,被管事公公罰了。
這大冷天,再跪下去要凍壞的。
沈輕稚左看看右看看,見附近沒有旁人,便湊上前去,把傘撐在了他頭上。
“你也挨罰了?你們公公真狠心啊,這樣的日子讓你跪在雪地里。”
若是平時,沈輕稚定不會上前湊熱鬧,今日或許是被人栽贓了心里不太痛快,也可能是因兩個人同病相憐,沈輕稚竟上前同他說起話來。
那跪著的人似乎已經凍傻了,過了許久才微微抬起頭,往臉上掃了一眼。
兩個人都很冷。
傘外風雪很大,迷了人眼,傘霧氣氤氳,人瞧不清楚眼前人。
沈輕稚便是替他撐了會兒傘,也未當真靠他太近,這小黃門臉上都是披散的烏發,兩個人這麼對視一眼,沈輕稚也沒看清他面容。
只覺得他長得很白,眼睛很黑,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蘊藏著滿天星,讓人一不小心便沉醉其中。
不知道為什麼,沈輕稚心又好了一些。
“你長得怪好看的,難道你們公公罰你是因為俊俏?”
沈輕稚自顧自說了句話,似乎想要哄他開心。
這小黃門終于開了口:“我不是,你是為了什麼?”
他聲音嘶啞,有著怪異的腔調,似乎正要變聲,聽起來實在不太好聽。
沈輕稚見他會說話,就說:“不小心著了別人的道,被罰出來采花。”
那小黃門又不吭聲了。
他眉目郁,周寒意似比這冬日風雪還要寒冷,沈輕稚經過生死一遭,大抵能猜出現在他正滿心憤懣,不甘亦不滿。
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沈輕稚想了想,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既然有緣上,我送你句話?”
那小黃門可能沒聽懂前兩句,這回倒是扭頭看向,似乎想要聽說什麼。
沈輕稚說:“咱們都了宮,比外面許多吃不飽飯的人要強,姑姑公公們偶爾脾氣不好,也都擔待著,畢竟宮里能吃飽穿暖,是不是?”
宮里這些奴婢,當宮的要強許多,當黃門的又有幾個好人家出。
但凡能吃飽飯,誰會把好齊整的兒子送宮中當閹人。
便是父母自賣自,也舍不得讓孩子吃這份苦。
沈輕稚安他,便是以此為由。
想到這里,沈輕稚不由又有些同他。
吃過苦,過罪,更能會到他人不易,更知道人心難測,生而艱難。
沈輕稚微微嘆了口氣,特別真誠地說:“活著永遠比死了強,你得知道,只要人活著,就總有希。”
可能今日的雪跟死的那日一樣大,冰冷刺骨,惹人心傷,也可能這小黃門很像當時的自己,頹喪郁,滿怨氣。
所以沈輕稚不由自主多了,說了些有的沒的廢話。
反正這大雪里誰也看不見誰,誰也不認識誰,能敞開來說幾句話,倒是讓沈輕稚心好轉,漸漸舒暢起來。
說完這些,便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說太多啦,小公公你就隨便聽聽,別往心里去。我還要問問你可知道梅園在哪里?”
小黃門垂下眼眸,手往前指了指,依舊沒說話。
沈輕稚便直起,看了看手里的傘,猶豫再三還是沒給他留下:“那我走啦,我也有差事。”
如此說著對小黃門擺了擺手,順著他所指的方向,一腳深一腳淺行去。
一晃神的工夫,瘦小的影就消失在風雪里。
待不見了,“小黃門”才低下頭,看著自己凍得通紅的雙手。
又一陣風吹來,一條沾了的帕子飛落他膝頭。
“小黃門”著僵的手,起帕子展開看,只見樸素的細紗帕子上繡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凌霄花,在凌霄花邊上,繡了個彩字。
針腳……很糙。
小黃門抖了抖帕子上的雪,把它收袖中,然后便緩慢起,站在那緩一緩凍僵的四肢。
只是他那雙深邃的眉目,依舊盯著沈輕稚消失的背影。
“活著比死了強嗎?”他聲音嘶啞地說,“倒是個通人。”
就在這時,一道和的嗓音響起:“殿下,您想通了?”
隨之而來的,是肩上溫暖的大氅和頭頂的油紙傘。
蕭煜垂下眼眸,啞著嗓子說:“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