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夷輾轉一夜,第二天早上換了輕便裳,頂著眼下兩圈青黛去主院尋祖父。
沈家家翁沈修文曾任宰輔,不文才出眾,樣貌也是天下第一流,哪怕重病已久,又是這把年紀了,仍是一等一的俊老頭。
他見著沈夷便含笑招呼:“潺潺來了,中午想吃點什麼?陪祖父用些蝦粥可好?”
沈夷見他瘦骨伶仃,心下猶豫著不知怎麼開口,從婢手里接過藥碗,練地服侍他吃藥:“您先把藥吃了吧。”
沈修文看出眉間愁緒,卻不點破,只低頭喝完了藥,才用帕子揩著角:“你長兄和你小師叔馬上就要回來了,我這里有他們照看,你不必總陪著我這個糟老頭子,再過半個月就是你堂姑的誕之日,近來子也不太妥帖,正好你進宮陪陪,等過完誕辰你再回來。”
沈夷現在最不想干的事兒,就是進宮見太子,表僵了僵,悶頭不說話。
沈修文打量沈夷的神,索挑開:“聽說你和太子鬧了些別扭?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說開吧,你們年人說話也方便,再說...”
他微微喟嘆了聲,臉上倒不見喜,倒有許多憐惜:“待你及笄之后,你們的婚期怕是也要定了。”
只盼婚后太子婚后知曉潺潺心意,讓再不必這般委屈。
沈夷咬了咬瓣:“祖父...”
深吸了口氣,先遣退屋里下人,在病榻前向祖父深深叩拜。
沈家這些晚輩里,獨沈夷容貌最像他,卻似他早逝妻,他也最疼這個孩子,微微撐起,嗔道:“潺潺怎麼了?快起來,地上涼,別凍著了。”
珠貝一般的指甲在在披帛上抓撓半晌,終于試探著開口:“祖父...若我...不想和太子結親了呢?”
和太子的親事可不單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事,就拿沈皇后來說,沈皇后非太子親生母親,便需要太子娶一個和有緣關系的妻子,來確保自己晚年無虞,和太子之間的關系也會更。
更別說這其中涉及宗室和世家之間的穩固和維系,沈家地位再超然,也不會不把儲君之妻的份放在眼里。
而且目前來看,太子明面上沒有什麼大的錯,若執意退婚,反是顯得他不識大。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被狠狠斥責的心理準備。
不過祖父卻沒如設想的那般怒,眼底一惱怒也無,雙眸仍然沉靜:“只是因為蕭家?”
別說太子和蕭霽月如今還沒什麼,就算他真的迎蕭霽月東宮為妃,沈家也不能如何,這世上,斷無不讓儲君納妃的道理,若只是因為蕭家,這個理由顯然是不夠分量的,畢竟和沈夷定親的是未來帝王,可不是尋常哪家公子。
沈夷又不安地攪著腰間绦:“其實是因為...我做了個夢...夢見殿下即位之后,對世家下手,我那時已經貴為皇后,卻仍不能庇護沈氏一族,反惹得殿下厭棄,恨不能將我廢后...”
在確認夢中事可能是真的之后,花了幾日才理清自己的思緒,不是沒有怨憤過,也曾滿腦子報復的念頭,可是江談如今還是國之儲君,姑母名義上的兒子,現在怎麼也不能讓自己和家中至親沾上謀害儲君,意圖謀反的罪名。
在未來,謝彌才是最后的贏家,目前能做的,只有先向謝彌示好,再將他盡快地培養那個能打敗江談的人。
沈修文的眸驟然銳利,老邁之態退去,剎那間仿佛年輕了許多,又像是昔年那個一手撥反正,匡扶今上登基的治世能臣。
他凝視沈夷半晌,終于徐徐呼出口氣:“真的是夢嗎...”
他又凝神片刻,低咳了幾聲,沈夷忙上來為他順氣,沈修文溫聲道:“此事容我想想,你切不可對旁人提起,你及笄禮在明年,這事還有籌謀的時間。”
祖父居然這麼快相信了,甚至還有幫的意思,沈夷大喜之余,又難免吃驚:“祖父您怎麼...”
沈修文輕輕擺手,示意不要再問,又嘆:“畢竟是宗室婚約,又是圣上下旨賜的婚,哪怕我如今仍居宰輔之位,想要退親也是困難至極,更別說我眼下已經致仕,你父親如今不過從三品的外放文職,你大哥眼下也只是從四品武將...此事事關重大,你千萬不要向外出半點心思。”
沈夷鄭重應是,又問:“那我過幾日還要不要進宮...”
沈修文眸和地看:“去吧,好好照料你堂姑母。”他晦地提點:“不管怎麼說...都是太子嫡母,又于太子有數年的教導分。”
沈夷約有些明悟,但心底仍是困,見祖父神不濟,忙服侍他睡下,這才起出了主院。
......
小師叔寧清洵和大哥沈有初早已來信,后日便會抵達沈府,沈夷許久沒見親哥和小師叔了,心下也想念得,一早就在府外迎接。
小師叔倒是來得很早,不過左看右看沒看到大哥的影子,不由問道:“小師叔,我哥呢?”
寧清洵比大不了幾歲,是個活潑人,話也多,故意板著臉逗:“怎麼見著我就只問你哥啊?潺潺,你再這樣偏心,我可要吃醋了,帶回來的好東西你也別想分了。”
沈夷小哼了聲,脆生道:“別廢話了,還有沒有個長輩樣兒啊?下回我見著我哥,也問一句你,這總行了吧?”
“你這啊,還是半點不肯吃虧。”寧清洵哈哈一笑,和一道進去:“你哥那人你還不知道,他之前打仗的時候了點小傷,嚴重倒是不嚴重,就是傷在臉上了,他,打算等過兩天徹底好全了再回長安。”
一進屋里,寧清洵便令下人把東西抬了進來,興沖沖地抬手讓看:“山南那邊好玩的不,我每樣都給你帶了些,你來瞧瞧看。”
沈夷被一方藏在角落里的古樸糲銅箱吸引了主意,好奇地撥開銅鎖,打開箱子:“這是什麼...啊!”
嚇得尖了聲,里面竟盤著一塊大完整的蛇骨,眼睛漆黑空,委實嚇人。
寧清洵忙把箱蓋合攏,懊惱道:“怎麼把這個混進來了?”他當即把銅鎖鎖死:“這是蜀山林里一種巨蚺,傳聞力大無比,最生吞活人,素有蛟龍之稱,放心,這不是給你的。”
沈夷呆了呆:“你帶這玩意回來干什麼?多嚇人啊。”
寧清洵簡直冤死:“哪里是我?太子的生辰快要到了,我前日,襄武王府派人抬來這麼一口銅箱,說是襄武王送給太子的賀禮,托我轉給太子,我就在山南當差,怎麼好得罪襄武王那,只得收了。”
他又補充道:“對了,襄武王便是之前向你提親的那位,尊名星回。”自沈夷十二歲起,來沈府提親的名流才俊都快把沈家門檻踏破了,他怕沈夷忘了其人,便點了一句。
星回...
沈夷心頭忽然一震,《禮記·月令》有云“星回于天,數將幾終,歲且更始。”,臘月的別稱也是星回,若是沒有記錯,夢里彌奴告訴——他的生辰就在臘月。
明明知道這般猜測毫無據,還是忍不住產生了星點聯想:“小師叔,你知道襄武王姓什麼嗎?”也是在夢中才知道彌奴姓謝的。
十二月出生的人雖多,但這世間有能耐問鼎天下的雄主也就那麼幾個,其中又以襄武王最為神,再加上襄武王和自己產生過一定際,沒準還真有可能。
寧清洵沉道:“你也知道,襄武王當初是蜀王府家臣,就算有姓,也是從主家蜀王府的姓氏,蜀王又是宗室皇姓,這麼說來襄武王也是姓江,至于他的真正姓氏,怕是只有他的親近之人才能知曉。”
姓江啊...沈夷心下頗為失,又忍不住追問:“小師叔,你見過他嗎?”
如果謝彌真的跟襄武王有聯系,那他的份可太要命了,更何況...襄武王和還有一重拒婚之仇,這事兒真是著詭譎,越想越是心涼,恨不得馬上弄清楚。
偏偏謝彌現在沒了記憶,就是想從他上調查,也不到頭緒。
寧清洵一攤手:“他把益州看的猶如鐵桶一般,重兵,別說是我了,朝野上下都沒幾個見到過他的。”
想了想,又問:“那你知道...襄武王最近在益州嗎?”如果襄武王不在益州的時間和謝彌到沈府的時間相重,那可就值得琢磨了。
寧清洵好笑道:“我連見都見不到他,哪里知道他在不在益州?”他了的發髻:“腦瓜子怎麼突然變笨了?”
沈夷失地想撇,但是有人在,忍住了。
哼了聲,推開他的手,一邊整理自己有些歪斜的小花釵,一邊問道:“小師叔,你之后回山南,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襄武王?”
知道山南局勢復雜,又忙道:“以你自的安危為重,若是實在不便,千萬不要冒險。”
寧清洵雖然不知道為何突然對襄武王有了興趣,不過這事兒不難,他想也沒想便一口應下來:“可以。”
他又捧出一只紫檀木匣子,打開之后,里面是一對兒整玉雕的并蓮,玉蓮蓮萼帶著一點天然生的胭脂,委實巧奪天工。
他揚著眉一笑:“這是給你和太子的定親禮,祝你和太子殿下花開并,白首偕老。”
沈夷心神不寧的,哪里有心思聽這個,胡道了聲謝,接過盒子便神不守舍地轉走了。
寧清洵許久才收回目,兩手不覺攏于袖中,笑意微黯。
......
等沈有初歸府,沈皇后也派人傳了口諭,要接沈夷進宮小住些時日。
去宮里便不方便帶下人了,蔣媼是肯定要帶上的,另一個人選...猶豫半晌,還是定了謝彌。
謝彌這人實在太不可控,擔心把他放在家里,會給家里惹麻煩,倒不如把他一并帶進宮里,有重重宮墻鎖著,想來他也干不了什麼壞事。
而且...他現在雖然失憶,但定然不是池中之,沈夷想帶他進宮,或許...會讓他生出些野心?
馬車一路到宮門外前才停了下來,侍向行禮:“勞煩縣主在此稍待片刻,奴這就去請轎出來。”
宮里行事自有規矩,哪里會讓人在日頭底下等轎子,沈夷都進宮多回了,微微蹙眉:“以往轎不都是提前備好的?”
侍眼神一浮,含糊道:“約莫是出了些岔子,耽誤了,您在樹蔭底下暫先等等,奴馬上就過來。”
沈夷也不好再糾纏,由著他走了,蔣媼怕曬著,反回馬車取傘。
還怕謝彌在宮里惹出什麼子,空又問:“我之前叮囑你的那些忌諱,你記住了麼?”
“回主人的話,”謝彌正神悠閑地打量這方巍峨皇城,手指了新戴上的耳釘:“忘了,忘得一干二凈,這可怎麼辦啊?”
沈夷抬了抬下:“那就隨便你好了,反正到時候板子又不落在我上。”怕他不當回事,故意嚇唬,冷笑了聲:“宮里打板子,可是要扯掉子的。”
謝彌自顧自靠在樹蔭底下:“那是該好好記記規矩了,我的子,只有主人能扯。”
沈夷:“...”
江談正立在宮門的一夾道里,向宮門外的樹蔭,眸著涼意。
他邊正站著方才請轎的侍,侍到太子的不快,把腰又往下了三寸。
江談是特意推了手頭的事兒,來接沈夷宮的。
然后...他就看見和那個私奴言笑晏晏。
那個私奴的右耳上,還掛著他為千里迢迢帶回來的火玉小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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