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國子監食堂。
大批監生的家長從門外涌,各自行為不一——或是駐足其中,細瞧墻上張的提倡不要浪費糧食的字畫;或是去打菜領免費供應的吃食,驚嘆于食堂所使用的陶制餐盤;或是去百味食肆這一邊點菜,在飲子和小食的柜面前排起長隊。
其中,將近一半的人都在這兩個月中或多或品嘗過百味食肆的吃食,但等他們坐定,瞧見列有五花八門吃食的點菜單子之后,方才發覺還有很多是沒嘗過的新吃食,頓時來了神。
“這百味食肆的暖鍋怎麼和外頭酒樓食肆賣的不一樣?且不談各種口味的底料,便是這麼多沒聽過名字的涮品,瞧著也新奇!”
“干鍋菜……這又是什麼吃食?”
“食肆仆役可在?快來說說這些吃食都是什麼制,又有什麼獨特風味!”
“……”
眨眼工夫,原本尚算平靜的食堂變得極為熱鬧,人聲鼎沸。
裴卿卿坐在桌案前,怡然自得地小口喝著續杯的茶,將這一幅人聲鼎沸的場景悉數納眼簾,角含著笑意。
坐在孟桑、謝青章和葉柏平日用吃食的老位置上,地方不算顯眼,加之上穿的又是百味食肆的服,便沒有過多引起監生家長們的注意。
即使有人留意到在這吃吃喝喝的裴卿卿,最多狐疑一句“怎麼這個幫工在懶”,之后也沒了下文。
裴卿卿靜靜地旁觀片刻,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記極好,雖然這些年總說已經把長安的人和事都拋之腦后,但眼下仍然不難從人群中認出幾張悉的面容。
只可惜二十年過去,早已是人非,相見不相識啊!
裴卿卿不是個傷春悲秋的子,只慨了一句,然后就興致地搜羅起記憶中的人,玩起“找不同”來——
那位高六尺的中年郎君,是喻家十二吧?此子當年被在地上打,慣是個哭鼻子的膽小鬼,今時今日瞧著倒是正經的。
左手邊不遠坐著的,莫非是蘇五娘?嘿,真真是稀奇了,蘇五娘不是個見誰就掐、看誰都不順眼的暴躁子嘛,這麼些年過去竟然變得端莊許多。
站在斜前方的那位形偏瘦、面帶苦的夫人,好似是當年最蠻橫、最有錢的崔家大姑娘?唉,也不曉得這些年了什麼磋磨,著變得樸素,人也消瘦不啊……
正當裴卿卿越玩越起勁時,視線一轉,冷不丁就瞧見剛剛過食堂大門的老叟。
裴卿卿面上的笑意頓時一凝,目陡然沉了下來,整個人好似變將要出鞘的古刀,渾上下在一瞬間豎起尖刺。
那迫人的視線毫不掩飾,如一支利箭般出,對方自然也有所察覺。
于葉懷信而言,除了圣人與幾位位相當的同僚之外,已經有十數年沒人敢用這般直白銳利的視線盯著他看了。
葉懷信腳下步伐頓了一瞬,抬頭回,直直與裴卿卿的視線對上。
看著桌案旁那位明颯爽的郎,瞧見對方那像極了亡妻的相貌,埋在葉懷信心底深的那堆滿灰塵的琴弦倏地被撥,心跳也不由自主地變快。
無數緒摻雜在一起,如滔天巨浪一般劈頭蓋臉地撲過來,狠狠地擊打在他上。
不過,他到底是居高位多年的葉相公,加之早就得知裴卿卿回到長安一事,所以在今日來國子監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會同時見到孟桑和裴卿卿的心理準備。縱使在那一瞬間,他心的緒再洶涌,也依舊半分沒流出來。
二人無聲對,
形劍拔弩張之勢,與食堂熱鬧和諧的氛圍格格不。更不必提,葉懷信還堵在了供人進出的大門口,簡直不能更惹人注目。
其中一些員、夫人或許認不出裴卿卿,但哪里會認不得大名鼎鼎的葉相公!
眾人明里暗里掃著兩人,心中一轉,便約猜出裴卿卿的份。他們連吃食都顧不上了,趕忙與周圍人換了個眼神,竊竊私語起來。
裴卿卿聽見那些嗡嗡的嘀咕聲,頓時擰起眉。果斷揪住一名路過的仆役,令其轉告孟桑“稍安毋躁,去去就來”,隨后頂著從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面無表地朝著葉懷信走去。
葉懷信本僵持著不愿多走一步,瞧見裴卿卿主走過來后,不痕跡地呼出一口郁氣,心下忽然安定許多,整個人都神了些。
裴卿卿走到葉懷信跟前時,沈道、謝青章等一眾員就已經來到了食堂,正好撞見這一場景。
謝青章與沈道對視一眼,前者偏了偏頭,后者會意,輕輕點頭。
于是,謝青章上前一步,溫聲道:“此人多,不是談話的地方。倘若二位不嫌棄,不如去在下的廨房。”
聞言,還沒等葉懷信表態,裴卿卿已經爽快地應了:“,帶路吧。”
有裴卿卿開口在前,加之葉懷信自己也覺得家事不該在此地議論,所以他隨之轉過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謝青章淺笑頷首,與其余同僚打了個招呼,領著裴卿卿二人去廨房。
留下其余人面面相覷,一副言又止的模樣。
這時,沈道笑了,抬腳往里走去,略微提高了聲音:“食在前,不可辜負啊!”
其他人回過神來,趕忙跟上。食堂里議論紛紛的諸人,在明面上也重新將全副心神放回到各吃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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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廂,謝青章將裴卿卿二人引至自己的廨房,隨后不卑不地叉手行禮,轉退出屋子,并且將屋門牢牢帶上,然后去到不遠守著,以免有其他人誤闖。
屋,裴卿卿靠著書架,氣定神閑地打量起謝青章那整整齊齊的桌案以及周邊各種擺設,暗暗點頭。
昭寧這兒子倒確實是位難得的君子,行為舉止有分寸,做事不僅,也十分有條理。
近幾日與這孩子對打,同樣能從他的一招一式中看出些脾,看似溫潤如玉,實則里如松柏一般堅韌。哪怕被到氣吁吁、退無可退,也會堅持不懈地嘗試接下的快刀。
而葉懷信走到窗邊站定,默了片刻,淡聲道:“既然回長安了,就帶著桑娘一并回家。至于那上不得臺面的廚子,念在他是桑娘的阿耶,就也一道回葉府吧。往后你們一家口……”
他這一聲,直接將裴卿卿跑遠的思緒拽了回來。未等葉懷信說完,裴卿卿直接打斷:“葉相多年不見,越發獨斷專行了。”
“我何時說過要去葉府?”
葉懷信聽著對方冷漠的話語,擰眉道:“你方才主……”
“方才?”裴卿卿微微瞇眼,弄明白對方在想什麼之后,忍不住嗤笑。“葉相不會是以為我在低頭服?”
“呵!你不必想太多,方才我只是怕那些閑言碎語擾了桑桑的清凈罷了。”
“還有,什麼‘上不得臺面的廚子’和‘念在是桑桑的阿耶’?”
裴卿卿像是被中逆鱗一般,冷聲道:“我夫君有名有姓,姓孟名知味,與我兩相悅、投意合,平日里也是堂堂正正憑本事吃飯,煩請心懷百姓的葉相放尊重些!”
聞言,葉懷信面陡然沉了下去,再也裝不了什麼淡定,斥道:“放肆!你怎麼
和為父說話呢?”
“什麼兩相悅?我看你就是被皇太后的那些‘自由相’的歪理邪說給帶歪了。他孟知味一個庶民,不思進取、無功名,家中亦無恒產,哪里與你相配!”
“如今我念在他照料你與桑娘的份上,容忍他一些,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聽著這些二十年就聽過的老話,裴卿卿厲聲回道:“葉相莫不是忘了,當年你也不過是一名家境貧寒的鄉貢舉人。縱使是年進士,與為工部侍郎獨、后家產數以萬計的阿娘也不怎麼相配!”
“阿翁原本已經擬定了人選,當年若不是阿娘聽了你的甜言語,一心一意要嫁給你,那也不到你來做工部侍郎的婿。”
“你當年借著裴家的東風,路自此順遂。如今了尚書左仆,便忘了原本的出了?”
說得越多,裴卿卿的面就更冷。
“我夫君是無功名,比不得你葉相鮮,但他知冷知熱,事事皆以我們母為先,從不讓外人欺負到我和桑桑頭上。”
“遑論他比起堂堂葉相,更是一個說得出做得到的大丈夫!當年我夫君承諾,‘哪怕只得一,也會珍之之,絕不會如那些俗人一般看重子嗣’。”
“我夫君能遵守承諾,而你葉相做不到。憑這一點,他就已經勝過你千倍萬倍!”
葉懷信神一凝,下意識急聲反駁:“當年子嗣之事,是我與你阿娘商量后,一并點頭,哪來的違背承諾之說……”
聞言,裴卿卿的眼神里帶上鄙夷,嘲諷道:“別以為我彼時年歲小,就記不清事。”
“葉相還是九品校書郎時,也曾在桂花樹下,與阿娘這般發過誓,說‘阿泠能做裴家獨,卿卿也能做葉家獨’。”
“然而之后呢?因為外界的閑言碎語,因為葉家那群畜生的迫,因為你葉修年自己對子嗣的……阿娘一腔深,自然于心不忍你日日苦惱,便自己主松口,最后死于生產。”
裴卿卿忽而笑了,笑得極為放肆,笑到上氣不接下氣:“天吶,我以為你記得,所以這些年多給你留了些臉面,沒把這事捅到阿翁、昭寧和阿簡他們那兒。”
“原來,葉相自己都忘了當年說過什麼?”
忽而止住笑,猛地抬頭,銳利到像是淬了毒的目盯住葉懷信,一字一頓道:“阿娘不是死于生產,是死于世俗的眼,是死于葉家親族的貪婪和迫,是死于我的猶豫和膽小……”
“更是死于你葉懷信的懦弱!”
“我們都是罪人,一輩子都得活在罪惡里。憑什麼你能裝作無事發生,將一切過錯都推給旁人后,獨獨留下一腔所謂的深,演上一出故劍深?”
這些話,就像一支支銳不可當的利箭,于剎那間攻破了葉懷信這麼多年來苦心織就的自欺欺人。
大名鼎鼎的葉相終于失去了最后的從容,面上青白加:“葉卿卿,你放肆!”
而裴卿卿半步不退:“我姓裴,不姓葉!”
太久了,實在是太久沒有人敢這般態度與葉懷信說話。
那種兇猛到兩敗俱傷的架勢,那種一針見到將他刺傷的言語……
這世上,只有卿娘知道怎樣才能讓他難,怎樣才能撕破他面上那層偽裝。
葉懷信氣得渾發,指向裴卿卿的手抖個不停,而裴卿卿緩緩站直子,冷漠地抿,用氣來平復呼吸。
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屋寂靜無聲。
良久,葉懷信手扶著窗沿,咬牙道:“既然相看兩厭,你今日為何要來國子監,怕我為難桑娘
?”
裴卿卿微微抬起下:“此乃其一。”
“其二,是時隔多年來給葉相提個醒。你我的罪都沒贖完,誰都別想裝作無事發生。”
“其,也是來打消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念頭。煩請葉相記清楚一些,我姓裴,而桑桑姓孟,都與你葉相公沒有半分關系,別想著打桑桑的主意。”
裴卿卿冷漠地勾了下角,拍著雙臂上不存在的灰塵:“讓我猜猜,是不是也被你說過‘上不得臺面’或者‘拋頭面’?”
“先不提你沒資格管教我的兒,就說這陳腐到讓人惡心的念頭,葉相也該好好反省了。活了這麼大歲數,你竟然還比不上我那未來婿為人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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