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西京剛剛舉辦完靖國建朝后的第一次科考。

春闈雖然結束，翰林們卻仍在閱卷，雖說還要過一段時日才能放榜,禮部的員已在積極準備殿考一事。

阮安懷胎的月份到了第七月時，霍羲恰好度過了他九歲的生辰,九、十這樣的年歲，也是男子由稚孩，即將邁青蔥年的階段。

而吏部固然清閑，眼下也沒到考校員的年份，但等殿考完畢，新科進士們也被授予了職,是外放也好,留京也罷,各司總歸會忙碌一陣。

霍羲仍按照霍平梟之前的安排,在吏部任職。

是日去廷給阮安請安時,阮安還同他提了，說徽州往西京進貢了幾塊好墨,讓霍羲在回東宮前,順道讓小黃門郎去務府將那幾塊墨領一下，還帶回東宮用。

宮里的人都知道，近來陛下多了個習慣。

前總管太監王福海經常會在他批折子的閑暇時當，將近來的進貢之同他一一道出。

譬如南海又進了一株碩大的紅珊瑚樹,抑或是西邊的哪個小國又送來什麼琉璃奇石，但凡是聽見珍貴的玩意兒，圣上就會下旨，命匠人和織工都給公主提前制出來。

凡臂環項圈、珠釵小，悉數按照適合三四歲的款式來打造。

霍平梟一直沉浸在這胎定是個公主的喜悅中。

阮安卻生怕霍羲會因和霍平梟的這第二個孩子,到了冷落，經常派白薇這些儀往霍羲那兒送東西。

務府下轄七司六院，在后宮廷占地龐大，而務府的統領申維，在后宮的地位也僅次于前的王福海，這兩個人都是宮人又敬又怕的宦。

今兒個申維特地去了趟織造局，催促了番織娘織的進度，皇后腹中的孩子還要三個月才能出世，圣上卻已經讓織娘用新得的幾匹妝花緞，給皇后腹中的“公主”裁制冬了。

申維負著手，在織造局的闊堂里來來回回地踱步，他雖年近花甲，鬢發斑白，聲音卻不蒼老，反帶著宦常有的尖刻“都認真仔細地，尤其是那針角，一定得的細些，可不能傷到公主的！”

另側的闊堂，織娘們手持梭子，靈活地在織布機上引緯、打緯、送經，單腳不時向下踩著踏板，機杼之聲噠噠又吱呀，聽上去極有節奏。

這時，闊堂外來了個稟話的太監，道“申公公，太子殿下親自來了。”

適才還帶了些耀武揚威之態的申維一聽霍羲來此，忙扶了扶發髻上的蓋耳籠冠，急匆匆地走出闊堂。

太子和小黃門站在務府外，他們的后以朱紅宮墻為幕，就同畫里走出的人似的。

太子在穿戴上隨了皇后，并不喜赫奕儀容，在初春便穿青衫佩褩帶，惟端正發髻上的那頂白小冠，略矜份。

男孩雙頰的嬰兒已然褪去，皎白皮愈發合勻巧骨骼，原本溫的眉眼已是初顯英氣。

那抹英氣既不鋒銳，更不凌厲，反是朗潤如玉。

讓人之如置江南煙雨，亦如遙見海晏河清。

太子的形也不似從前圓小，逐漸顯了年應有的清瘦和拔之態，每次他來皇宮給阮安請安時，量瞧上去都要比之前長高了些。

霍羲年紀尚稚，一舉一流出來的儀態卻綽然雅貴。

申維也曾見過霍閬年輕時的模樣，瞧著過于賞心悅目的小太子，他突然有些恍惚，竟忘了向霍羲請安。

前朝的權相，太子的祖父霍閬，在未患疾前，也曾是長安城里郎才絕艷的年郎。

申維聽聞，霍羲時曾被霍閬親手養。

所謂脈延承，在霍羲的上，申維依稀窺見霍閬當年風華。

只眼前臨近年之齡的男孩眼里毫無郁，只有濯濯的清氣。

今日正好放榜，申維也派人打聽到了中了前三甲的考生都是哪家的郎君。

其中有一考生，是鴻臚院卿的嫡長子，據說他樣貌極其英俊，又風儀，表字也帶了個檀字。

西京的世家圈子里都說，他是再世檀郎。

憑著那副俊的皮相，定能被圣上拔擢為今科探花郎。

過幾日的殿考，太子也會去。

申維忖著，雖然太子仍是個孩子，但那被稱作再世檀郎的進士，見到他后，也會自慚形穢。

“奴才參加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親臨務府，是為何事？”

申維拱手問完安，霍羲溫聲回道“母后說，徽州來了幾塊好墨，讓孤派人來取。”

“都是小的顧及不周，那些個墨娘娘一直沒個差遣，就當是留給殿下的。”

霍羲語氣未變，道“統領忙著在織造局監督織娘，應是沒空去看那幾塊墨。”

申維心中一慌，不知這務府里是有太子的眼線，還是太子真有神通天眼，怎的剛來，就知道他是從織造局那兒趕過來的。

霍羲的邊總帶一抹若似無的笑意，看上去頗帶孩溫朗天真，卻總似暗蘊城府。

他微微捻指，略一垂眼。

申維按照他的示意往下一看，忽地反應過來，原是他鞋底踩了個線頭。

原是霍羲在不聲間，就已將他觀察得細致微。

宮里人都說，小太子看著溫和天真，卻一點都不好糊弄，申維這番是實打實地會到了。

臨行前，申維還了番霍羲的敲打。

讓他該制什麼服，就制什麼服，不要人云亦云。

就連太醫院里的院判都不知皇后腹里的皇嗣到底是男是，陛下雖然總命人做些孩的飾，他們務府卻也得清醒著，萬一皇后這胎又是個皇子，總不能讓他沒足夠的服穿。

離開務府后，時辰尚早。

霍羲攜著幾個小黃門郎，乘轎輦離開皇宮，直奔大慈寺而去。

阮安的眼疾痊愈后，為帝王的霍平梟也來還過愿。

霍羲在孫也做換眼前，也異常虔誠地為自己的娘親祈禱過。

帝王乘駕，輒來寺廟燒香多有不便，是以霍羲曾被霍平梟屬意，有空可佯裝平民造訪寺中，捐些香火，或是靜心聽聽虛空禪講，修養。

大慈寺的里依舊有通人的神鹿行走其間，也有霍平梟命人奉還的黃金曼陀羅樹，一應配置與前朝并無兩樣。

等霍羲一行人離開后，虛空手持禪杖，著男孩遠去的瘦小背影，靜佇在原地，久而未。

由他一手養大的神鹿則站在他側，仿若雕塑般，靜止不，只在偶爾眨眼時，才能讓人辨出，它其實是個活。

“九歲。”

“二十九歲。”

虛空淡聲念著，亦用拇指撥弄了下左手持的檀木佛串。

兜兜轉轉，阮羲也走上了與他前世截然相反的路。

卻說上一世，在阮安和霍平梟接連去世后，蕭聞乘機登基，還復舊朝。

虛空在辭去驪國佛子后，一邊羈旅，一邊在中原尋找阮羲的蹤跡。

但孩子的下落只有李淑穎知道，蕭崇在世時，本就與蕭聞不睦，是以在蕭聞登基后，先皇后李淑穎的境也極為尷尬。

自然不能再同太妃住在庭，而是被蕭聞安置在了行宮，隨時隨地都有眼線盯著。

出乎虛空意料的是，實際在李淑穎人生的最后一年，阮羲那孩子一直都在的側。

那年阮羲十三歲，已被培養武藝高強的年刺客，只李淑穎雖然在阮安生前，一直拿阮羲的命作為要挾。

可在阮安進東宮做了后不久，李淑穎也很快失去了阮羲的下落，并不知他被蕭聞手底下的人發掘，并作為暗樁培養了起來。

李淑穎被困行宮后，仍未死心。

因著傅貴妃的子仍在手中，一直有在暗自謀劃，想讓那子將蕭聞取而代之。

阮羲自就心思深沉，一般人識不破他到底在想什麼，他被蕭聞派去行宮，盯著李淑穎的一舉一。

李淑穎以利他策反，讓他為做事，當和蕭聞的雙面暗樁，卻不知阮羲只是佯裝同意。

他從來沒忘記，到底是誰，讓他和的母親分別。

更沒忘記，害他生母慘死宮中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在取得李淑穎的信任后，那個外表冷漠的年，在每日用的餐食里了手腳，并在里面一種慢毒藥，吃下幾劑后，這輩子都會難以安眠。

李淑穎夜夜被夢魘折磨，生不如死，短短半年就形如枯槁。

阮羲卻依舊佯裝，要幫李淑穎和傅貴妃的孩子復位。

李淑穎也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年頗為信任。

是這個年給了全部的希。

又是這個年，將的希盡數湮滅。

李淑穎是在極度的痛苦下，得知了這個年的背叛。

也眼睜睜地看著，阮羲面無表地持著佩刀，力道兇狠地將它的心口。

聽見鈍擊骨的脆音，耳旁亦劃過年越低沉，似無任何緒的嗓音“娘娘，您還記得我死去的母親麼？”

鮮飛濺，李淑穎驀然瞪大雙眼。

這才意識到，為何在初見阮羲這個年時，心中就莫名產生了一種悉。

李淑穎死之前，阮羲就收集了要策反的全部證據，并憑此在蕭聞面前立下大功，為了蕭聞手底下最為得力的爪牙。

僅用十余年的功夫，就憑出的才能，未經科舉，為了驪國地位最尊的權臣。

但阮羲在民間的名聲卻極差，都說他是讒言上的佞之臣，而真正對蕭聞忠誠的大臣，不是被他用離間詭計與君王離心，就是在他狠辣的手段下死于非命。

阮羲之才，可謂經天緯地。

翻手，可使山河無恙，國運連綿。

覆手，亦能讓朝堂腐敗，民不聊生。

他雖位極人臣，卻是一代佞相。

那麼信任他的蕭聞，也死在了他心積慮的謀劃下。

阮羲扶持他的子為帝，繼續做著只手翻云覆雨，禍朝綱的佞臣。

虛空在前世見到阮羲的最后一面，阮羲已近而立之齡。

而虛空也是知天命年的老者，他看著阮羲戴著枷鎖，坐在囚車中，沿途押送他的兵神肅穆，周遭的百姓一臉憤恨地朝他扔著菜葉，斥罵著他所有的惡之行，說他禍國殃民，定會臭萬年。

阮羲雖著破敗，著萬人唾罵。

虛空卻在人群中，看見了他邊的一抹諷笑，帶著十足十的輕蔑，亦對死亡毫無畏懼。

他在四歲，就被迫與親母分別。

人生于他而言，就是一條漫漫的復仇之路。

只他的復仇，殃及了太多無辜之人的命。

他恨極了蕭家人，更恨他們統領的這個腐敗王朝，他就是想讓這個王朝爛得不能再爛。

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只是將自己，當作這個王朝的一個符號罷了。

檐下鈴鐸隨風輕曳，韻律和鳴。

站在虛空側的神鹿歪了歪腦袋，純良盈水的眼睛看上去竟有些呆怔。

虛空亦將思緒回圜，看向了側的神鹿。

說它是神鹿，其實只不過是經由馴化的麋鹿罷了。

日暮西沉，遠方男孩的影早已消失不見。

虛空面上出釋然的笑意，對側的鹿說“走吧，也到了該閉寺的時辰了。”

他相信，這一世的霍羲，定能為一代明君，為百姓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