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囚被問得愕住, 半晌想起來:“那孩子耶律李胡帶走了,說是……說是要剝了皮,做個人臉狗兒玩, 可卑職瞧他對那孩子喜得很,未必……未必會殺……”
晏昰再聽不下去,揮揮手。那死囚目喜,解似的閉上了眼睛,等著挨最后一刀。
可下一瞬, 兩個獄卒拖起他, 拖下長長石階,回了地牢。
地牢僅有半丈寬的一個口,底下的哀嚎聲竟能從這麼小的口傳出來, 傳遍整個刑場, 與夜風一起撕扯著人心,直聽得哨塔上站崗的兵士困意全消,兩戰戰,直地站幾樁子。
廿一將畫師畫好的那張圖展開,呈至殿下眼前。
畫上頭,畫著個三歲小孩,沒傳了葛循良的大方臉和寬額頭,反倒生得細眉細眼, 想來是隨了他母親,是十分秀氣的長相。
這孩子,是葛循良跟一個胡姬生下的,那胡姬肚子大了以后,被他抬進府里做了夫人。葛循良盼了大半年,得子后歡暢至極, 請營里所有副將喝了一頓酒。
晏昰發現,賞了他一頓軍,那傻驢仍咧著大哈哈大笑:“殿下,老子有兒子啦!”
晏昰垂了眼睛,不再看,“將畫像分發下去,尋人的兵士小心些,只找三個月,蒙古大韁節前找不著,立刻撤回來。稚一天一個樣,小半年過去,再認也認不出了。”
“生死由命,只愿這孩子死也死得干脆點,別悖逆父祖訓,認賊作父,了耶律烈的刀。”
廿一領命,下去吩咐了。
赤城,是河北府最北邊的關隘,這座關外,匪患多年不絕。
這些年,蒙古一路追著西遼皇室臣殺,西遼如喪家犬一樣四奔逃,太汗的四子耶律烈借道西夏,一路向東逃,在盛朝、蒙古和西夏中間的三角地帶,得到了息之機。
堂堂皇室墮落野匪流寇,這幾年,竟收編多個匪幫,混出了一番氣象。
那片草原上不屬與三國的流民、罪民甚多,也有許多被蒙古鐵蹄踏破的小國,難民們拖家帶口雜居在那兒,漂泊無依,過了今天沒明天,手里多數有些武械。幾代下來,統混。
盛朝為防邊關暴|,曾對那些混的難民收編過幾回,編赤城外的民屯里,邊軍幫著他們蓋些草屋,開墾屯田,種些糧食,每年也給些恤。但因為非我族類,想進城是絕對不許的。
耶律烈最這些產富饒的民屯點,看見一個搶一個,把里邊聽話的百姓帶匪幫壯大實力,不愿意的,就地殺了。
一群流寇,打一場就跑,邊軍總是支援不及。耶律烈在這片三不管的地方,逐漸混了一條不溜手的魚。
總還是得治治的,晏昰想。
他在夜風里站了會兒清醒腦袋,待回了正衙,天邊已經了魚肚白,喝杯茶就得上朝去了。
瞧見那名影衛垂手站在門外時,晏昰腳步一頓,心頭竟奇異地得了些松快。
他步速慢了些,聲音也松垮下來:“怎的,那半套書把背后的師父出來了?”
影衛拱手稟道:“這幾日,唐二姑娘除了家人,只與父親的一位幕僚來往切。那幕僚姓牧,有眼疾,看東西能近怯遠,離得遠了幾乎是個半盲。”
晏昰心忖,眼盲心明,聽著像是個高人。
可影衛又道:“奴才試探過了,那位牧先生是個只讀書的腐儒,也看不出經天緯地之才,論人世故,還不如唐二姑娘聰慧。”
噢,那就不是了。
晏昰想了想,又問:“這半月還做了什麼?”
“二姑娘偶爾睡睡懶覺,多數時候天剛見白就起了,不先用早飯,會趕在太臉前出門,帶著府上的家丁繞著街門跑圈。”
晏昰:“跑圈?”
影衛當他好奇,仔細講起來:“二姑娘會繞著安業坊跑五圈,穿一灰撲撲的短打,布條束著小,奔跑間,奴才瞧見兩的腱子。二姑娘是既胖,也壯。”
晏昰這個“壯”字梗了一下。
他點一下頭,示意影衛繼續說。
“跑一刻鐘,再回府里舒展筋骨,自個兒打一套拳。”
晏昰問:“什麼拳法?”
“奴才瞧不出門道來,就是普普通通的拳,如小兒熬筋練骨,沖拳、勾拳、劈拳、踢,都是最基礎的招式。等打完拳,府上的眷才剛起,二姑娘和們一塊兒用罷早飯,就回自個兒院子了。”
晏昰問:“白天呢?”
影衛一樁樁如實回報,“上午在院子里讀書,下午陪府上的三姑娘玩,有時也寫寫字、描描畫兒,等傍晚天兒不熱了,去菜地看看菜。起床,晨練,吃飯,種菜,睡覺,一日便如此了。跟家人說話也不多,常常不言不語地坐在院子里發呆。”
晏昰品了品,“你覺得并無異常?”
影衛飛快抬了下眼,“相反,奴才覺得異常。”
“怎講?”
影衛道:“自學臺府鬧事那日后,二姑娘的輿圖上不斷增加新的圖樣。頭兩日,畫出了京兆府五座衙;又兩日,畫出了金吾衛和羽林衛兩座衛所,兩衛的各自要務、每日的練時辰、城的巡防路線,都在圖上做了標注。”
“又三日,到了鄉試開考那天,又開始畫一個小冊子,有一回那冊子落在院子里,奴才翻開瞧了瞧——里邊畫的是幾位考和監臨,貌特征與各位大人幾無二致,寫得也詳盡至極,每位大人的格、品、衙署、家里瑣事,全都列得清清楚楚。”
晏昰黑了臉:“……混賬。”
這是要把京城、衙門、二十六衛和滿朝員,全挖個底兒朝天不?從頭到腳可疑,不是細作還能是什麼!
晏昰:“繼續盯。”
那影衛站著沒,頭垂得老低,拱手慚愧道:“奴才盯不了……奴才,怕是被二姑娘發現了。”
影衛盯人第一要則——如果被事主發現了,說明自己有疏忽,再盯便有危險,就得換人了。
他把唐二姑娘半夜嚎的那一嗓子“出來”,講給殿下聽。
晏昰奇道:“你了蹤跡?”
影衛更慚愧了:“想不起來是何疏忽……沒殿下下令,奴才平日只盯著院里,沒敢進姑娘臥房查探。今天半夜時候,奴才想把庫房里那張輿圖拓完,正點著蠟燭畫到一半,姑娘忽然開了房門出來,我忙吹熄了蠟燭,聽到站在院子里說——”
“——回去告訴你家主子,再來我院里,我就不客氣了。”
影衛著嗓子學完,表糾結:“可能是奴才夜里不夠警醒,抄輿圖時弄出了點靜……”
“不可能。”晏昰斷言。
他手邊的影衛再不警醒,放宮也是三等侍衛,唐二一個半點力都無的丫頭,別說半夜睡著時,就算大白天睜著眼睛,也未必聽得著影衛的靜。
“哼,詐你的。”晏昰冷哼一聲:”要是知道你在哪,早拿著扁擔去截你了,還用這麼一驚一乍的?”
影衛想了半天,懊惱極了,重重呼出一口喪氣。
晏昰笑了聲:“這丫頭賊得很,給我盯了。越是不想讓人盯,越是有不可告人的。”
影衛應喏,請了安退下了。
*
唐家人起了個大早,忙吃了幾口飯,趕著馬車出門了。
等到了城東南一看,哪里能得進去?貢院還沒開門,街上就堵得水泄不通了,烏泱泱的全是人,腳尖踩著腳后跟,都是來接考生的,比送考那日更。
只好把馬車停在路邊,讓家里的小廝進去找人。
唐老爺和唐夫人掀著簾子左右張。周圍哪個是考生好認得很,蓬頭垢面、兩眼青黑、腳步虛浮的就一定是,錯不了。不管家境窮富,走出來的考生各個像討了倆月飯的花子。
等人沒那麼擁了,這才看見家里的小廝攙著爺出來。唐厚孜有點,道兒都走不直,歪歪扭扭出來了。
“義山!義山啊!”唐老爺和唐夫人隔著老遠看見人,立馬下車去迎,也不在意街上人來人往,當街就說起話來:“義山怎麼了?累得?哈哈哈哈,累著我兒了。”
“哥!我今兒起了個大早來接你,我還給你帶了倆包子,你吃不吃?”
“回了家再說,快扶著爺上車!”
“娘,讓哥哥上我們這車,我們一。”
馬車挪騰著走出坊門,上了街就寬敞多了,總算能跑得開,車夫驅著車往家的方向趕。
唐厚孜虛得只剩了個魂兒,眼圈是黑的,是干的,上的胡子都長出來一茬,哪里還有平時風度翩翩的小公子樣。
唐珠珠捂著笑:“好像野人。”
唐荼荼也笑:“給個枕頭就能睡過去了。”
唐厚孜靠在車廂上癱坐著,虛弱道:“快別笑話我了,哥哥好歹是熬下來了,換你倆,三天都未必撐得下來。在那掌大的地方鎖了九天,除了號軍,沒人跟我說過話,考完了第二場,監臨讓考生們著出來放了會兒風,我看見天上的月亮都得熱淚盈眶。”
他嗓子有點啞了,神倒不錯,一路停不住話,把這些天的事兒講給妹妹們聽。
“我左邊號房那個考生似有胃疾,考了九天,他吐了三天,我聽著都難得慌,號軍怕他死在里邊,問他能堅持不,那考生還是著頭皮考下來了。”
“昨兒上午了卷,下午歇了歇,排隊洗了個澡,我想著你們肯定要來接我,不能蓬頭垢面地見你們。正洗著,旁邊湯池里的學子竟一頭栽地上了,把我嚇壞了,忙喊來號軍,看著那人被抬出去了,也不知是生是死。”
古代的考試環境惡劣得有點過分了,好在貢院平時人氣,高墻遮,旁邊又直吹山風,考場里并不熱,不然這大夏天考試,更有得熬了。
回了府,唐夫人陀螺一樣忙了起來,吩咐了這個吩咐那個,讓給爺燒水洗澡,趕做飯,一拍額頭又道:“把牧先生和葉先生也請進來,別落下咱家這兩位功臣。”
牧掛書一直等著院里的靜,抓心撓肺地想知道爺考得怎麼樣。他年紀不大,以前在鄉下私塾當過倆月先生,可那只是給小孩啟蒙,爺才是他真正帶的第一個學生。
聽了下人傳話,牧掛書匆匆進了院,推辭道:“怎敢和主家同桌?院里支張小桌便是。”
唐夫人笑道:“都是自家人,咱們不要拘那些俗禮。這幾日,兩位先生也累壞了,快坐下一起吃。”
牧掛書還要推辭,被不拘小節的葉先生拉著上了桌。
唐厚孜連吃了半盤餃子,總算緩過了那口氣。一抬眼,看見滿桌人都盯著自己看,尷尬地腦袋:“我頭發還沒顧上理,你們看笑話了。”
牧先生問:“爺考得怎麼樣?”
唐夫人眼前一黑,說好了不能問不能問,待了閨待了老爺,忘了待先生!
“我也說不準。”
唐厚孜倒不怕被問這個,他放下了筷子,正講起來。
“五道經義是老題,沒什麼說的;三道時務里,一道問黃河水患,兩道問農商關系,我從‘農不出乏其食,工不出乏其事,商不出三寶絕’的角度答的,也算是穩妥。”
“只有最后一場考的那三道方略策,題實在出得新鮮——我初初拿到題時,覺得不難,筆寫了一道后,越寫越遲疑。這三道明明是不一樣的題,寫著寫著竟歸于一,小到個人,大到家國,農田水利、政令律法,通通都是為了百姓。我腦子里無數新念頭騰騰冒出來,又換到了別的思路繼續往下寫,寫得酣暢淋漓,寫了好幾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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