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凜總算吭了一聲：“一旦迎頭遇上大敵兵,立刻發煙彈示警，記住，此戰中每一個煙彈代表五十人。”

　要這數,還不是為了擺棋列陣。陸明睿自己當了個馬前卒,哭笑不得地領著一半弓箭手去了西頭。

　可惜袁煥就顧慮著這個，心說這狗頭軍師遲遲不，必定是忙著在西邊茂的深林中設伏,那是最容易埋伏的地兒,遂遠遠地躲著深林走。

　又隔了兩刻鐘,陸明睿派了個小兵過來問,要不要派小殘兵他們去西頭。

　江凜搖搖頭：“就這麼掌大片林子，不值當。他們不來,就攆他們過去。”

　今年牛年,袁煥自己的本命年,今兒又是正月十五,紅藍兩陣營里他挑了個紅，覺得這兒吉利,元宵佳節去穢氣。

　東路的一半人手已經進林深了，還沒一點靜,他帶著剩下百來人慢騰騰地走在大道上。

　路分兩道的好是不論哪一邊遇伏，另一隊都能及時支援過去，算是穩扎穩打的行進。加上東路那頭比他早走一刻鐘,要是他領的大軍遇伏，東路回包，立刻變前后夾擊敵人之勢。

　袁煥順著一想,覺得此計一點差錯都沒有,騎在馬上繼續慢吞吞地向前推進。

　他走的大道寬敞,要是兩路有伏兵，二石弓那點子距離，能到他們之時，敵兵也就算是撲到他們眼前了，到時候進亦可，退亦可。

　恰恰是走到一塊叢林茂的幽靜，袁煥突然豎起耳朵，喝了聲：“有埋伏！結盾陣！”

　全軍立止，盾兵立刻舉盾，端弓的持刀的舉槍矛的全握了手里的武。

　馬背上的袁煥伏了伏，笑著挑釁：“利落點滾出來！要打麻溜打，別誤了晌午吃飯！”

　草叢中有極輕的響，似鞋底踩碎了枯葉的聲音，伏兵卻始終沒頭。

　可出將門打小習武的校尉，各個耳力過人，面帶疑道：“這靜不對……”

　枯葉碎裂聲中，混著一種極輕的，垂涎滴落、吸吮唾聲。

　“是野畜……”

　眾人腳步微微一變。

　林深的那東西著舌，呼呼深了幾聲。突地，草叢窸窣一，一道黑影了蹤跡，仰頭長嚎：“嗷嗚——嗚——”

　四面八方隨之應和，無數聲狼嚎此起彼伏地呼應起來。

　“嗷嗚——嗚——嗚——”

　袁煥驀地變了臉：“有狼群！陣型別！”

　可這回他說了不算，深林中遇狼是極危險的事，荒山老林的狼輒能長半人高，一個縱躍能銜下人一條膀子。

　百來小兵驚疑不定，循著四的狼嚎聲，可山林中回音響，只覺都是狼嚎。

　眾人神經繃一線，只聽一聲高的嚎貫所有狼嚎，叢林深的頭狼了，撞得草叢猛地一抖，迸開一大片枯葉碎屑。

　那狼不知道有多，只見四面八方全是晃的黑影，叢林中窸窣的響越來越近，和著一浪一浪的草影朝他們沖來！

　“狼群來啦！先躲避！”

　“在左邊，隨我殺過去！”

　一群小兵方寸大，袁煥的馬也被驚得四蹄踏，瞬息工夫，百來人的隊伍就被打散了。

　“起碼三四十頭狼，主將快下令撤啊！”

　袁煥罵了聲，當機立斷：“全軍后撤！”

　他們人多，殺狼未必殺不完，可人折在這里，此戰就必輸了。

　道兒就這麼寬，一跑起來全了方向，東頭的草影越追越近，三十多個小兵跑離了主路，朝著西路退去了。

　在那地方坐了半個時辰的陸明睿，總算埋伏著了人，施施然站起來：“放箭。”

　狼嚎聲悠長，回音在林地中開很遠，城墻上的老將軍們都能聽著，以為當真是遇上了狼群，戴上遠鏡才看出端倪來。

　那是屁的狼！

　分明是十幾個小兵，在腰上綁了條麻繩弓著腰疾奔，長長的繩子上拴了一大串枝條，形似掃帚甩尾，拖拽著朝前跑的過程中，樹枝得草叢晃，晃出一片與狼一般高的黑影。

　又因桉樹林頂冠太，從樹梢下來的丁點不足以看清林中實，一時間袁煥的兵全跟著跑。

　城頭的老將軍都嘆了聲。

　敵好歹還得用小游兵去呢，蕭小軍師竟連一個兵都舍不得放出去，竟用這歪招，將一手草木皆兵玩到了家！

　“這群雜碎！”袁煥啐了一口，大今兒黃道不吉，連山里的畜生都幫著他們。

　而那頭，五個兵悄悄地兜了個圈，跑回去邀功了。

　江凜微微一笑：“得不錯，打哪兒學來的口技？”

　幾個小兵汗淌了一臉，年紀都不大，經不住夸，一聽上夸獎，不是臉紅得了鋸葫蘆，就是喋喋不休。

　“嗐，這有什麼難的？打小就跟著我爹上山，聽著狼嚎哄睡的。”

　江凜：“噓。噤聲，人來了。”

　林中沒聽著一個哨衛長嘯傳音，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他打哪兒知道的。

　江凜無聲嘆了口氣：“樹頂的鳥飛起來了。”

　眾人這才留意到樹冠頂上的鳥群，飛起了一片，只是西頭打打殺殺的靜太大，城墻上又有戰鼓聲作奏，他們沒留意到。林中攀在高的哨衛都沒吱聲，必定是被袁煥的人清干凈了。

　“主將，咱們怎麼打？”

　江凜：“怎麼打都行，由你們。”

　一群小都頭以為這是主將對他們的信任，都戴起了頭盔，抑著興，領著各營小兵靜悄悄地往前。

　還是旁邊的副尉機智地道了句：“我等自然是聽主將吩咐！”

　剛走出幾步的小都頭們忙停下，想起來聽主將的令了。

　江凜無可無不可地一點頭：“他們西路丟了三十人。東路山坳地形復雜，袁煥顧忌咱們設伏，東路領的兵必定是弓手多。所以主道剩下的這百二十人中，弓手至多三四十個，跟咱們差不多，何必上前去跟他們消耗？”

　一群小都頭恍然：“您意思是，咱們還是埋伏在此？”

　江凜往圖上前方半里做了個標記，“用火棉，太落在哪兒，你們就在那設伏。臨近正午氣溫回升，投下的地方草木水散盡，一點就著。”

　一群都頭恍然：“您說的是，還是火攻妙啊！”忙不迭趕往伏擊點了。

　袁煥重新整了隊，估算著東路另一半人馬的速度，那頭一直沒靜，那就是沒打起來，他自個兒領著兵繼續向前推。

　正此時，上百支箭矢穿風而過！

　盡管前一秒還記得自己是在演習中，可這一片箭網襲來時，袁煥還是驚得心頭一跳，又立刻把心擺正，演習嘛，假的，不必慌，這沒頭的箭不死人，舉盾便能輕易擋下來。

　可朝他們來的一大片箭網沒飛出多遠，箭矢很快大頭朝下，沒幾挨著他們，便噗噗噗落了地。

　小校尉定睛一看，嘿這是怎麼個意思？箭頭上全拿爛布纏裹著一團棉花。

　袁煥也沒看明白：“拿什麼東西糊弄人呢？弟兄們繼續沖！”

　江凜嘆口氣：“給他們點個火罷。”

　小兵們大笑，立刻在箭頭的棉花上點了火，那是浸了火油的棉花，隨弓弦勁力向林深，漫天火箭落哪兒哪兒著，果然如江凜所說滿地的草全是干的，一點就著。

　袁煥大罵：“格老子的！不是‘演’嗎！不是比謀略嗎！怎還真格的！”

　他氣得跳腳的罵聲在林間開回響，副尉冷冷一笑：“放箭。”

　兩方攏共隔著幾十步遠，場中形可一目了然，空了箭的小兵全在這頭哈哈大笑，林中的紅隊兵撒丫子四躲火，破口大罵的聲音逗得幾百兵都沒了正形，漸漸不分敵我，全在笑。

　一片嬉嬉鬧鬧的歡聲笑語中，江凜心沉到了底。

　太差了。

　他生在大院，長在文職營，自十八歲參軍以來，就沒見過這樣糟糕的軍演。

　盛朝二十年無大戰，整個塞北最大的戰役不過是清邊防、剿野匪。大將不上戰場，小兵不學陣法，單兵練過于注重單兵的勇悍，練板，練巨力，練摔角，恨不得人人都練一手握八十斤馬槊的程咬金，一把大槊能錘死戰馬。

　而士兵的機、服從、作戰意識都垮塌得一塌糊涂，將不像將，兵不像兵，非送到戰場上捶鑿一整年，絕對練不出來。

　他們對面的大蒙古國，剛攻下半個俄羅斯，屠城一百二十萬民，將三倍于盛朝的版圖吃下了肚。

　幾十年大戰中，收編的奴仆不可計數，而這些人全變了元人的敢死隊，一支悍不畏死的探馬赤甚至能把葛小將軍的鐵甲騎楔開個口。

　以之軀，沖得開一鐵的重騎。

　若非有火炮可倚仗……

　等第二火箭出去，林中全是慘嚎了。有叢林遮擋，箭矢準頭失一半，紅方的兵頂著滿地火苗子逃得慌不擇路。

　對面的藍方兵喝聲卻聚一線：“亡兵勿走！離場時滅了林火，就這麼一片林子，不能燒沒了！”

　袁煥氣得一口銀牙咬碎。

　人都沒見著，這麼多兵死了個不明不白！

　他領著人向后退了半里地，才來得及清點上的石灰點，中此一伏傷亡不算多，只了他們的陣型，中了箭的“亡兵”不過十余人，尚且不算傷筋骨。

　大冬天的，土地凍得板結發，中了箭的小兵覺得匍匐退場太磨蹭，彎著腰往林外退。驀地，耳畔一簇風刮著臉過來，那小兵嚇得差點跪下，反應過來才知道自己差點被一箭桿穿腦袋。

　江凜一聲怒喝：“臥倒！爬著走！戰前軍令都當耳旁風嗎！”

　城墻上的老將軍們放下千里眼，這鏡盯久了頭暈乎。

　照他們所想，攏共六百人，三五個回合還打不完？敵再有意思，每個時辰損二三十個兵，要打多久才能打完這頭一陣。

　“歪門邪道。”一個老將始終看不慣江凜這小謀小計，卻又制不住自己的惜才之心，笑罵了聲：“給他們換個天兒。”

　傳令兵立刻擊鼓，高高舉起了三旗桿頂風揮舞，左右兩面靛青旗，中間一面銀旗，站在遠看，肖似一道劈開大地的閃電。

　雷雨天。

　怕兵們頭回見這東西，看不明白，城頭上觀戰的千八百兵還模擬了聲音，“轟——轟——轟”，千人的吼聲震耳聾，似驚雷。

　這群老將軍，還會舉一反三！

　江凜總算得了點新鮮勁兒，一屁從木樁上站起來，把腳下的棋盤抹了。

　兩個記事兵哎哎著：“還沒謄完呢。”

　江凜笑說：“無妨，我記著，回頭給你們畫。”

　兵棋規則里，雷雨天靜站在高大的樹木中底下會被雷劈死，棋盤上所有算子在雷雨天氣中必須不停移，一刻鐘無法移到空曠地區的，算作死亡離場。

　“都跑起來！向東面坡頂爬！”

　“一二一，一二一，都跟上！頭批上山的吃，二批吃糠，三批豬圈里過夜！”

　“雷劈死的不必罰，立刻領了餉銀滾回家找爹媽！別說是我帶過的兵！”

　周圍跟著他跑的校尉都頭們目瞪口呆。

　一上午了，就沒見蕭校尉說過幾句帶人氣兒的話，眼下終于有人氣兒了，比天雷還早地先劈了他們個外焦里。

　蕭校尉上那極正派的兵氣，竟在此刻變味兒，了一奇妙的悍匪氣質。

　軍營里常有上罵人，大多是侮蔑的，上至你家祖宗十八輩都得被刨墳。

　蕭校尉不，他話不臟，他是單純的嗓門大，吼得人心里憋著氣，咬住牙，七八里地也就不停歇地跑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