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窮寇莫追,此地離敵營僅僅二十里,萬一元兵傾巢而出……”
晏昰遙遠方那片燈火通明的大營,知道蒙哥等人也在等著信報,寒笑一聲:“夠殺他們個來回了。”
十幾名影衛圍護在他周,都知道殿下不該追出來,沒有主帥領兵沖殺的道理。可這口氣窒了太久,總得有個出,左右副將言又止,全被影衛不聲地擋在了圈外。
從初八知,到今日,他們殿下就沒能順順暢暢喚出一口氣。影衛們每日看著營房的燈火亮大半宿,卻覺得再亮,那片地方也是黑魆魆的,三座尸塔當真如薩滿惡咒,拽著殿下往更深更沉的地方陷進去了。
——戰前離營是錯,回京過年是錯,過完大年夜沒早早回來、因為一群皇親國戚耽擱幾日也是錯。
唯有去天津,不該是錯……
一場慘烈的敗仗該有千千萬萬樁錯,他都能一力擔下來,唯獨恐慌從誰口中聽到一聲輕蔑的、戲謔的。
殿下回來得遲,是為了個人……
一個弱質子,不該被扯進什麼生死大義中去。
晏昰攥著這麼一執念,不知在跟虛空中的什麼東西較勁,揚鞭追上又一片逃兵時,吼了聲。
“布陣——絆馬索!”
左右近侍出馬鐙,一跳躍起站在馬背上,出幾條絆馬索以長矛飛快纏繞幾圈,直刺地。
他們終于從元人眼中看到了驚惶神,疾行的馬閃躲不迭,慘嘶出聲,人仰馬翻一片。
幾個副將都下意識地了韁,將要勒馬殺人。可二殿下的人手眼皮都沒眨一下,一馬當先領著前軍繼續向前沖。
“全殲,不準放走一個!”
“殺盡窮寇!”
統良的千里馬比尋常的戰馬,差的不是力,而是短時間的沖速度。
萬人的追兵漸漸被拉兩道尖錐,錐尖一路劈風,疾行中什麼也看不清,星空和原野都了模糊的霧,眼前一晃就過去了。
幾個副將死死咬牙,馬鞭出了殘影,帶著前軍跟著最前方赤紅的大氅,不敢落下太多。
聽著周圍元兵的嘶吼聲越來越絕,幾位副將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初七那日,一萬五千兵戰死沙場當日,元人也是這樣,屠狗似的得殘兵朝著城池方向逃,靠無數條絆馬索,斷了逃兵的生路。
當日元人猖狂大笑,今日在如出一轍的場景中,不知是不是一樣的絕。
……
座下的騎雙肺鼓張,馬汗浸了束布,幾乎要到了奔跑的極限。
突地,一支斷箭朝著他來,晏昰看著了,橫刀一擋,輕輕松松把箭擊落,卻忽的聽到金屬撞的聲音。
——叮。
他的刀不知斬斷了什麼,那是一聲很輕的響,墜在前的紅繩一又一松,頸上那點微弱的束縛便不見了。
一縷黯淡的銅著手臂走了,晏昰心頭一震,驀地抄手回撈,撈住了那斷掉的紅線,將銅板重新攥在掌心。他手中有汗,銅板著護掌的皮與刀柄死死長在一起。
直到將元人圍了個嚴嚴實實,后衛追上來,提著刀開始清理戰場。
今日沒人懷著不殺戰俘的慈悲,也沒人提議留下他們跟元人換俘,他們盛朝已經沒有一個俘兵活著了。
司將軍說:“殿下,此地離元大營太近了,來不及清點殲敵數,咱們得趕退了。”
晏昰點頭說好。
敵人的尸堆山,怕有幸存的,索一把大火燒干凈。
他右掌還提著刀,攥得太,五指半天沒能屈開。直到走在回營路上,才攤開掌心看了看。
——剩三枚。
那兩枚興許是殺敵時掉了,也興許他沒能接住,掉在黃沙里了。
滿地的沙土也沒法找,晏昰記得那位置,可在荒漠之中吩咐人找兩個銅板是為難人,于是什麼也沒張口,便作罷。
送他的禮不多,僅有的幾樣,晏昰都裝著。
千里眼側面刻著“平安”,快要他挲平了,又重新以楷刻了一遍;那妮子親手編的劍穗,長得能拖地,他連穗子也沒舍得剪,繞了幾圈纏在手腕上。
五帝銅錢掛在前,戴了七八天,銅板本是涼沁沁的,捂暖和了,戴在脖子上幾乎沒知覺。
那是在撒吉禮上舉著個籮筐接著的。每個孔方里穿著繩,穿了一朵梅花形。
這是本朝太|祖、高祖,還有近年三位皇帝在位時的鑄幣。銅幣各省府都會鑄,整個天下銅板多的大概能填平一座城,卻只有皇帝元年鑄的銅幣才能做五帝銅錢,說有驅祟佑福之意。
這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民間有無數百姓串起來給孩子玩,連傳家都不值當。
如今梅花了形,只剩下三面寫著年號的銅板,是太爺爺、皇爺爺,還有父皇登基元年的鑄幣。
晏昰攤開掌心,在燭下一枚一枚仔細看過,又輕輕攥住,仿佛抓住了倏忽而過的五十年。
這世上有無數一模一樣的銅板。
卻只有一個。
太針攪似的疼了一瞬,晏昰把這三枚銅板裝進一只錦囊里,裝好了。
北地的窯總是冷,軍中最怕奢靡之風,他的營房跟每個小將一樣,磚瓦壘墻、黃泥塞,日子一久便走風氣的,添幾個爐子也暖不熱。
“殿下,該就寢了。”
營房里的燈亮了半夜,守門的侍衛不知他在里邊做什麼,也不敢探頭,只當是殿下高興今夜打了勝仗,無心睡眠。
“就睡了。”晏昰揮熄燭火。
他手枕在腦后,著高窗進來的月出神,蜷起的手指有點,起往書案那頭了一眼,又合躺下了。
他總想給寫點什麼,只言片語也好,可是趕不上了。
明日十七,該是的生辰了,是“唐荼荼”這出生的日子。
哪也罷,別人都祝好的日子,缺席了一個他,總是不的。
他離京前就備好了生辰禮,不知道這年紀的姑娘喜歡什麼,備了好幾樣。這些天悖著心思,心不去想,拖延到了這一日,終于覺得“遲到的禮”是一樣憾了。
*
次日清早殺豬宰羊的,軍營里終于有點過節的意思了。元宵節當天稀稀拉拉掛出來的燈籠,一下子集了許多。
這群糙老爺們胡子一把懶得刮,卻各個都會補,糊個燈籠不過三兩下的事兒。
江凜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長的年紀耗空了力,后癥也來得又疾又猛,他全每一骨頭每一個關節都是疼的,自己舒展了好半天。
昨日追殺元人,戰死八百余眾,殲敵大概有個四五千。
這是大捷,司老將軍做主,連同軍事演習中十幾個重傷不治的亡兵也全劃到了殲敵的死傷里,同樣拿的是兩倍恤金,老將軍卻說這樣“面”。
因為殺敵而死,總比死在自己人手上聽起來面多了。
江凜一路走去伙房,昨兒跟過他藍營的幾個副將校尉都喜氣盈腮,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問殿下在哪兒,副將指指高說:“殿下一大早就上了城樓了,排兵棋呢。”
江凜一路上城墻,隨都有小兵立定行禮,喚他“蕭將軍”。這換了姓的褒獎,勾不起江凜一半點的喜悅來,遇誰這麼也只嗯一聲,面不改地過去了。
晏昰:“你寫的那套書已經拿去城印坊了,抄錄與雕版并行,軍營先在將中推行手抄稿。”
“該給你添上著者,只是沒想好用哪個名,是用蕭臨風,還是你另外起個名號?”
江凜搖搖頭:“不署名,把‘華夏出版社’標大點就行。”
“那怎麼行!”陸明睿在旁邊豎耳朵聽著,直覺得這小孩剛從山門出來,沒人教他人世故,還不知道功名利祿意味著什麼。
這可是自己的三日之師,陸明睿一時間肩負起了養兒教子的責任,忙說。
“小將軍年紀淺,不知道著書立說的奧妙,這套書注定是要名垂千古的,怎麼能沒個響亮的大名?等幾年后兵棋在天下推行開來,也正是你領兵殺敵、戰無不勝的年紀,到那時,你文治武功都闖出大名聲,封侯拜將也不過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了!”
晏昰蹙眉喝了聲:“聒噪。”
跟這些異人說封侯拜將,跟要他們為奴為婢沒什麼分別。
“陸先生且去喝杯茶,上好的雪水煎茶。”廿一笑地請他離開了。
城樓上風大,腳爐生得旺,坐下來倒也不覺得冷。旁邊有茶案,有點心,卻沒攤了一桌的筆墨紙硯文房四寶。
只有一竹錐筆搭在硯臺上,蘸墨就能寫,不用說也知道是跟誰學的。
江凜瞇眼著赤日,雙手抱在腦后往椅子上一靠,有一點懶散的味道。
“我們那個時代,只培養單兵奇才,不培養戰爭英雄,不宣傳、不鼓勵個人崇拜。將就是將,兵就是兵,邊兵守邊,巡捕抓人,搞治安的好好搞治安。”
單兵式的軍事英雄,在百姓中是個非常好的輿論宣傳點,但太容易聚集一群追隨者,長遠看有弊無益。每個軍人放到國防治安的高度上,其面目都是模糊的,只有一個“軍人”的代稱,才更容易結堅固的集。
他無心出風頭,只盼著“華夏出版社”揚名天下,能勾出來幾個故友。
城樓上的沙盤桌占地越來越大,并排擺了三張桌,從西路托克托、中路大同、東路張家口全排布在這兒,要排演整個北境局勢,就得統籌考慮。
那兩路打得熱火朝天,從年前臘月二十五到大年初五那些天,大同的火作坊竟是徹夜不歇地造炮膛炮藥,每日所耗鐵礦不可計數——這還是工部改良了火炮構造,把全炮換了可以替換的炮膛,用廢的炮膛可以斬斷,把新的炮管焊上去。
饒是如此,城的鐵礦也越來越薄了。
戰場是最大的吞金。
短短幾日,晏昰把江凜那套書背了個遍,整日如陸明睿都沒他這麼旺盛的力,僅僅學完了兩本。
諸位老將軍學得更慢,一個分數乘法就學了三天,此時見滿桌紅黃藍綠黑白灰的算子,頭頂著三角小旗在沙盤上,只覺得頭暈目眩,分不清什麼兒代表什麼了。
只是“學了”、“學通”,和“信手拈來”是全然不同的境界,晏昰推演元軍下一步向時,沉思半晌,彎腰把蒙哥的黑旗子分出三分之一,往中路靠攏。
“蒙古不缺兵,殿下大膽想。”
江凜笑了聲,倒提一短矛,把整個東路麻麻幾十粒算子,全部推向了中路大同。
晏昰驀地抬頭。
接著,竟看到江凜把元軍西路托克托代表十萬大軍的算子,也全推向了中間——東西兩面的算子全挪走了,只剩黃沙,而大同城下麻麻的兵瞬間沒頂之勢,將要把大同淹沒。
幾位老將先是一怔,立刻駭然大驚:“小將軍這是何意?”
“你算得元人三路大軍會合攻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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