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軍西路十萬兵馬, 中路東路都是十五萬大軍，四十萬銳麻麻地排在北境線上。

　而盛朝這一排邊城攏共屯兵三十萬，已經掏空了北方六省的兵力儲備。他們不像蒙古男老全民皆兵, 若是邊城一直犧牲，后方壯丁要源源不斷地補充進來，三五年就會有滅國之危。

　而這樣兩邊抗衡的守勢, 竟會以四十萬敵兵合圍大同而告終？

　晏昰盯著江凜：“你如何算得？”

　江凜搖頭：“不是我算出來的他們下一步向, 而是如果我是元人主帥，集合兵力攻取大同的收益最大。”

　“西路托克托，以云州為第一道防線。那一片水草茂的峽谷, 一馬平川，蒙古鐵騎得盡地形之利，若是狠著勁兒沖一沖, 早該把云攻下來了——元人一直拖拉攻勢, 我思來想去，覺得他們意不在攻取西路, 那十萬人只為駐軍在西關, 防著西夏與咱們結盟, 合圍包攏中路。”

　“而攻下赤城、兵臨張家口，是要皇上著急。赤城已破，要是上馬關再破, 元人南下攻取京城便如無人之地——皇上最怕這個，所以令后軍源源不斷地補海坨山和滴水崖。”

　晏家老祖宗進京時, 踩著前朝皇室脈的臉，嘗了嘗龍椅的滋味, 立刻上了整座金碧輝煌的宮城。二百年來, 后世子孫也沒一個居安思危的, 從沒想過北狄這群茹飲、馬鞍底下藏生的蠻人，會有著他們遷都的一天。

　京城離北境太近了，倘若張家口這道門戶破了，元人便劍指京都了。

　江凜：“來時路上我登高了一眼，咱們后方的囤兵想是已經有二十萬之眾了，能保張家口無虞。”

　“西路攔截，東路威懾，只有大同不一樣。”

　江凜矛尖一劃：“大同是北方最強的兵工廠，鑄造的軍械、鐵源源不斷往北方各地輸送——可諸位知道大同的鐵礦田在哪兒麼？”

　老將軍們全白了臉。

　他們是行兵打仗的，會認字會讀書，卻各個口稱自己是“人”，沒一個當真有治世的學問，回京休息之時都是十日一上朝的。

　晏昰頷骨實，咬著字道：“礦田在五堡，一片村莊之間。”

　江凜點頭：“對，在城外郊野。我沒去過當地，那一片郊野不知有多防護。”

　能天采集的富礦常暴在多山丘陵地形，而城池的選址卻要平坦開闊，是以礦區往往都在郊外，不會被圈進厚實的城墻之。

　“倘若我是元人主帥，此戰中對我軍威脅最大的是火炮，天天被火炮追著屁打，我一惱火，要麼火炮圖紙，立刻造出來裝備全軍；另一招，就是毀掉你們的礦脈。”

　“火炮消耗快，更換也快，需得有源源不斷的鐵礦補充，得有高爐煉鐵，火作坊組裝——若我是元人，寧肯用十萬人的傷亡，也要把這塊地方啃下來。”

　他矛尖一劃，在沙盤上劃出一條筆直的橫線。

　“大同百里礦區全部聚集在這條線上。元人只要攻下大同北部，千萬畝礦田立刻到手——你猜一片天鐵礦，元人毀礦礦的速度有多快？要是他們得了火炮圖紙，又會如何？”

　所有將軍都瞠著眼，被江凜一句句問得言語不能。

　這覺，就像是一個孩子，拿他們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兒，想出了誰也想不著的東西來。

　在場哪個老將都知道火炮是神兵利，知道元人畏懼火炮，知道敵人最銳的騎兵全被制了；也清楚大同有北地最厲害的火作坊，大同長城就那麼一截，橫徑不過五十里地。

　礦田雖有外十堡圍護，可十個堡寨，相當于十個民兵村，蒙古幾十萬騎兵踩一腳的事兒……

　全是老將軍人人皆知的事，可如此多的信息在他們腦袋里串聯不起來。

　他們不是知天下事、運籌于帷幄之中的謀臣，兩眼死盯著上馬關局勢還湊湊，視線推到遠，看山看水也不過就是山和水，能準敵人下一步打哪兒的那得是神仙了！

　司老將軍凝視著沙盤，仍不敢置信：“若要攻取礦區，他們早該打了，為何拖過了年？”

　江凜嘆口氣：“您歲數大了，怎還是急脾氣？”

　馬背上的民族有貪功冒進的，他們惜命得很，更像是得腸轆轆的群狼，窺伺許久，準備又許久，找到獵最松懈的那個時機才會攻上來。

　江凜記得古今名戰役分析那課中，元人攻西伯利亞和許多歐洲小國時，哪怕兵力比敵人多幾倍，也從不急攻。干什麼呢？養馬。

　把敵國的萬畝良田當牧場，每每挑秋天水草茂的時候出征，吃到第二年春，啃干凈敵人的糧田，把自個兒馬養了再打。到了盛夏酷暑時節，正好殺到敵國的王宮里避暑。

　這一群馬背上的怪，讓那幾個世紀歐洲對黃皮人、對黃禍的恐懼刻在了骨髓里。

　其最大的特點，就是沉得住氣。

　從去年九月攻下赤城之后，蒙哥帶著十幾萬大軍，萬人以上的戰爭竟只打過三回。

　他們的騎兵全是機的，像滿盤自由行的活子——不是盛朝那樣的“一聲鑼號前進五十步”，從戰起到戰死都要出個陣型來，名什麼“攻守有度”。

　元人沒有旗語，戰場上也沒有指揮，只有“攻”和“退”兩道令，他們天生知道怎麼打仗。

　八秒的制反應時間是什麼概念呢？

　尋常人摔個跟頭，嚎兩聲疼，爬起來拍拍土的工夫都要比這個長。

　蒙古人不只是有膘壯的戰馬，有殺敵累萬的悍將，還有最要的作戰意識，十二三歲的娃娃兵也敢提刀殺人。

　而盛朝，從赤城破、從上馬關的火炮兵首戰就死在自家炮炸膛開始，樁樁件件都不及格了。

　江凜撐著膝頭，盯著沙盤看了半晌，才道：“這一仗，我們沒準備好。”

　司老將軍直瞪眼，下意識地駁斥了一句：“胡言語！”

　話落，見幾位老將怔怔看他，他才知是自己反應過激了。

　往前倒六百年，大唐時，自稱“天｜朝上國”，而今又六百年過去了，上國將自己視作了云中仙國。老百姓兩條兒一輩子沒走出過千里地，卻敢信誓旦旦說番邦異域人都是爬著來給皇帝賀壽的。

　南面蠻子，北邊戎狄，南蠻北狄西戎東夷，漸漸全有了蔑歧彩。至于漂洋過海來的那些藍眼睛綠眼睛、或矮個兒、或高顴骨的妖怪，甚至不配區分名字了。

　盛朝這個夢做太久了，從九月至今，用四個月工夫挨了掌，醒了盹，幾十萬大軍才剛把刀開刃，敢拿槍尖對準人。

　兵不是兵，將不是將，皇命無用，臨陣拉過來的大帥年紀尚，也指揮不每個兵。

　這仗贏不了的。

　只要皇帝在京城，世家貴胄在京城，整個河北幾十萬兵馬全是被他們栓在腰上的保命符，不敢遠行半步。

　除非京城遷都，舍下燕趙作為戰場，據黃河以為天險，元人再敢南下，三晉河南山東遼東四省正好關門打狗……

　江凜眼中的北境沙盤飛快向東南西北四向蔓延，千萬畝黃沙綠土，華夏每一寸疆域全刻進他腦子里，高速推演著未來幾年的局勢。

　卻還有另一種可能……

　江凜矛尖一指元營：“殺了窩闊臺，此戰立止。”

　“殺誰？！”

　旁邊站著的陸明睿倒吸一口氣，震驚地從沙盤上拔起子，一時間當這小孩是在開玩笑。

　窩闊臺！元大汗！坐鎮元大都呢，在遙遠的草原深，隔著半個盛朝從北到南那麼遠！這不是去敵營殺個主將，舍得一剮、拼死沖過去殺了也就是了，這是跑敵國去殺汗王！

　想殺他，如同十萬個荊軻大搖大擺地從邊關走進皇宮，全盛朝的老百姓笑瞇瞇地對刺客夾道歡迎！

　何況是在這兩國對壘之時，每一張異族面孔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一旦過了邊境線，中原人的腦袋都未必能走出二里路去。

　可陸明睿看清江凜神，才知道他竟然是正兒八經說的！

　再扭頭看殿下，殿下竟真的遙遙向了北方，神凝重，明顯是在思量這計可不可能。

　陸明睿差點崩潰：“殿下竟真的信他這話？”

　晏昰嘆了聲：“聽他的。”

　“他說沒準備好，那我們必定是沒準備好；他說殺元汗，此戰立止，那一定是因為殺元汗會是傷亡最的辦法。一旦大同失守，遼東的鐵礦輜重線拉長萬里，北境就岌岌可危了。”

　幾位老將鬧嚷著，全是大嗓門，快要吵起來了。

　“這是胡鬧！一介書生，紙上談兵也就罷了，竟揣起千里之外的局勢了！”

　“未必沒有道理。”

　“一個沒長全的小子，我倒要問問他行過多路，怎知大同局勢如何？”

　幾個老將自個兒吵翻了天。

　江凜低聲問：“殿下對元人中路主帥速不臺如何看？”

　晏昰給了個慎重的評語：“老將悍勇。”

　速不臺將近六十了，戰功赫赫，當得起三軍主帥的分量。按中原的宗族規矩說來，他是元人皇帝選的駙馬，今在位的窩闊臺汗王為籠絡此人，以嫡公主下嫁。

　這老將領著中路十五萬大軍，千里行軍切北境腹地，后備軍需早斷了趟，能和老王叔打得有來有往，全靠掠奪周邊小族和民屯過活。

　“殿下小覷他了。”江凜突然低了聲，語速飛快。

　“我們后人慣著史料翻找古人事跡，以史為鑒。古今世界千百名將中，速不臺排第十位——此人以一質子份，從天可汗的一個家奴，累遷至蒙古十大功臣，最擅長以小博大，以弱勝強。”

　“元大都的貴族注重統，視他還是個仆臣，冠了個‘四獒之首’的褒獎，視他為一條為大元肝腦涂地的獵犬。但此人不是獵犬，也不是前哨爪牙，他是將會給蒙古攻下三分之一版圖的狼王。”

　“狼王……”

　晏昰咬著這兩字，半天沒咽。

　幾個老將都在旁邊的茶桌上鬧嚷，他兩人邊就一個陸明睿，從頭到尾聽得神恍惚。

　什麼“我們后人”，什麼“古今世界”，直聽得稀里糊涂，陸明睿卻突然想到了什麼，瞠著倆眼睛，指著江凜的指頭直抖。

　江凜沖他齜牙一笑。

　年牙口尖利，一口鋼牙似能咬斷敵人的頸。

　陸明睿猛地想到京中那些縷縷的“異人”傳聞，驀地瞪大了眼睛：“你……你！”

　“小陸怎麼了？”

　老將軍們聽得靜，紛紛扭頭詫異地看他。

　卻見陸明睿手忙腳，把袖兜里隨手揣進去的書掏出來，手忙腳地展平了，死死護在口，只留下震驚又狂喜的一雙眼。

　江凜收起了笑，拍拍軍師肩膀。

　“好好學，爭取名貫千古，上我們那兒的十大謀臣榜。”

　他從雙腳踏進京城的頭一天，看見滿街富貴，看見百姓安居樂業的那一刻開始，就不介意篡改歷史。

　管它什麼歷史車滾滾，但凡學過史的異人都得掙一掙。

　按窩闊臺登基、蒙哥他爹死的年份算，這是1233年的春，是歷史上蒙古攻打南宋的開端，距離中原王朝覆滅還有四十余年。

　江凜記得那段史。

　沒長齊頭發的帝在權臣的推舉下坐上龍椅，皇族逃的逃，死的死，降的降，中原全線潰敗，崖山海戰被上絕路，丞相背著帝，領著十萬軍民跳海殉了國……

　是歷史上最恥辱的一頁。

　他骨子里還留著華夏，但凡一息尚存，就得把異族轟出這片疆土。

　江凜迎著正午的赤日，自般瞇起眼看了半天：“我畏懼勝得太慘，更畏懼敗。殿下千萬別敗。”

　“好。”

　晏昰沉甸甸應了聲，彎往沙盤最北之了把匕首。

　旁邊幾位老將還沒爭出個結果來，江凜不再聽了，起告別：“勞煩殿下安排人送我出城吧，今兒十六，小蕭他……”

　話未落，他瞳孔微微一，腳下有一瞬間的踉蹌，將要奔著茶桌栽倒之際又飛快站直了。

　再抬頭，滿臉已經換了另一種神，瞧周圍場景陌生，立刻垂了眼皮，不聲地觀察起四周來。

　“……醒了？”

　晏昰審視著這張臉，從里邊瞧兩個魂靈的異同。

　他本想跟江凜啰嗦幾句“到了天津去看看，看著點”，還沒拿好用什麼語氣，該什麼分寸講，就看到了這雙機警的貓眼。

　晏昰到邊的話變了個味兒，端起了上位者的架勢：“你世我已查明了，回了天津好好念書，不要難為唐家。”

　“草民省得……”

　蕭臨風面復雜地應了聲，知道他的意思：該是不要為難那力大無窮、缺短智、笨拙舌、不學無的傻妹才是。

　他對唐荼荼第一印象糟得要命，忍不住乜了二殿下兩眼。

　多稀罕，這麼干個皇子，可憐眼睛沒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