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都憂愁地蹲在地圖邊。

　“好消息是, 咱們現在有四百人了。”

　“壞消息是，四百人分散到十里八村，左一撮, 右一撮, 就一群不經打的小猴子了。”

　他對影衛的耳力、腳程沒數, 不知道此一聲呼哨, 回音能傳遍山谷, 跑幾里地對他們武人來說只要一盞茶工夫。

　晏昰畔泄出點笑, 又很快下去了。

　山中腹地寬敞，荒村一個接一個, 四都有無戶無籍的牧民。草原上的牧民逐水草而居，邊境線上又不是一個樁子一個兵、齊排排手拉手連線的，牧民常常越過界碑，在荒村里落腳。

　他們帶上牛羊分散開，扮牧民, 并不引人注意。

　“殿下，您的裳不能穿了，得換一。”

　立春后, 此地牧民穿的都是麻布外邊絮羊。這地方不產棉花，離江南山遙水遠，綢賣上了天價，單是他一件綢面披風就要相。

　褐灰袖子, 羊馬甲，還不能漿洗得太干凈，晏昰被上的羊膻味兒熏得腦子一暈, 木著臉閉了閉氣。

　影衛們原等著一場戰, 刀磨得吹發立斷, 暗尖上點了迷藥。誰知一個敵人的影兒沒見，驟然被拉到荒村田居生活里去了，一時間悶出了鳥，在籬笆墻下圪蹴了一排編草螞蚱玩。

　滿地草編的小玩意，晏昰掃了一眼，難得有些多愁善。

　怪道人人都往京城走，往江浙走，喜靜的高住的宅子是鬧中取靜，大的雅士也是在郊野建茅屋，挨著城，八方消息暢通，三五好友時時相聚，是為“居”。

　沒聽過幾個當真往深山老林里跑，以熊瞎子為鄰的。

　人煙稀的荒村，就像困在了厚重的霧中，別說沙鐘、刻，連日晷也無。荒村路不通達，人每天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山上山下不著人，活著活著，禮義廉恥就全無用了。

　不知道時辰總是惦記著，連著三天，晏昰都是四更天醒的。

　“殿下，鎮上的元兵已逾五千人，每一條大道都設了卡點、發了小公子的畫像，他們要找一個藍眼的小。咱們是藏在此地拖延日子，還是提早進鎮上遴選？”

　晏昰一忖：巫士記住了烏都的相貌，前頭的子被篩下去的越多，后頭遴選的查得越嚴，越不好糊弄。

　“我們明日晌午進鎮，趕人最多最鬧的時候。”

　邊鎮圈地廣，這片地土稀稀拉拉分布著不到三萬人，適齡的孩卻，能有七八百就不錯了。

　唯一的幸事是：“那日，小公子在馬車上昏昏睡，殿下把您的座靠讓給他了，小公子平白高出了一頭，巫士只看清他是藍瞳，不知小公子多大年紀——加之當日馬車用的都是好鞍飾，是以元人主要篩的是七八歲的富家子。”

　晏昰長吁口氣。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他飛快思量：“他們要找富家子，咱們就扮窮相。你去雇一群機靈的乞兒，給烏都換破，把他混在乞丐堆里，再想法兒給他修一張面，變變相貌，要快。”

　所謂業有專攻，山魯拙為探子組的佼佼者，補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本事，他那一雙巧手，拿牛針修面都不在話下。

　薄如蟬翼的面連裁帶，線藏在鼻翼間，人面大，只要在烏都眼皮的位置上下多留出毫厘，就能遮住他藍的虹，只留中心的黑瞳孔，好他視。

　火上煨著紅薯，北地的紅薯全是大個頭，放進炭爐里糊半邊，好半天。晏昰不待見這味道，只記著唐荼荼喜歡，嘗了一口，甜得不過分，尚且能口，意思意思吃了一個。

　山魯拙調著兒描描畫畫。

　皮每一寸是每一寸的，的會因為山、鼻翼、人中等地方有影變化。剪碎的馬鬃作眉，睫是以最細的小毫畫上去的，纖毫畢現。

　很快照著烏都的臉型，給他換了一副相貌。

　“小公子戴上試試。”

　烏都道了聲謝，仰起臉，任他在自己臉上按按，平了面的每一寸邊角。

　遠看是個平平無奇的孩子，離近了細看，也只會覺得這孩子面黃瘦、呆呆傻傻、眼神無、表畏怯，尤其那雙綠豆小眼，把烏都眼睛的靈全藏住了。

　山魯拙自謙：“啊呀，我這手藝退步了些，姑且還夠用。”左瞧右瞧，著下思忖：“好像還差點意思，小公子過來！”

　烏都走近兩步，看山師傅拿起炭鉗，放進爐心燒了一會兒，朝著自己發頂來了。

　烏都閉上眼，聞著了頭頂的焦味。

　他頭上冒煙也乖得一不，很快，一頭烏黑亮的長發就被燒了躁枯卷的野草。山魯拙拿了塊布巾一呼嚕，清走一頭的灰，就跟邊鎮小孩缺吃喝的樣子對上了。

　“殿下看看，如何？”

　晏昰：“甚妙。”

　烏都小心把臉上的面摘下來，他皮白，天天畜牲喂著，小臉白得發，眼底兩抹青蓋不住。

　晏昰掃一眼：“夜里睡得不好？”

　小孩呼吸又輕又緩，說話總有種斟詞酌句的鄭重：“眼皮一直跳，夢里，我沒見到曉曉。”

　晏昰且才笑了聲“你這是近鄉怯”，就聽烏都大氣接了下一句。

　“……我夢到，我死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山魯拙眉的針尖一抖，了自個兒手指一窟窿，連忙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言無忌，神佛莫怪！”

　他一張就是聒噪，被殿下一雙銳目盯來，只得悻悻走了。

　烏都捧了個紅薯暖手，小口咬開一個尖，慢慢沿著咬下去。他和賀曉一樣，對一切食都是極珍惜重的樣子。

　“剛穿來這地時，我特別怕自己死在這兒……草原上沒有大夫，有巫師祛咒，也有巫醫熬草水，那不是草藥，我說不好那是什麼，大概是草木灰煮水，再宰一頭羊放，羊死了，就把病魔帶走了。”

　烏都把自己的小細胳膊湊到他旁邊，比了比，不過晏昰兩手指。

　這太虛弱了，一場風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總是病啊病，一個月病兩回，耶律烈養自己娃娃都養死了好幾個，何況一個沒爹沒娘的我。我就天天吃蛋，努力補，可吃了那麼多，還是細胳膊細的。”

　起初，晏昰挾笑聽著，后來漸漸笑不出了。

　烏都說：“我知道草原的形勢是什麼樣，我也知道咱們邊關在打仗，戰況不太好……”

　“耶律烈總是罵元人壞，打仗不講道義，從兵到將都是壞種，罵了也沒用，蒙古兵太厲害了。”

　“可每一次蒙古兵追殺他，耶律烈都能恰到好地逃走，因為他有探子，他有幾千個探子，草原上每個小部族里都有他的眼線，什麼風吹草都會傳到他耳朵里。”

　“殿下你沒有探子，就形同沒有眼睛……我想，我還是去競聘大薩滿，做您的耳目，給您傳消息吧。”

　晏昰驀地抬眼，心尖狠狠一，似進一針，泛開細細的疼。

　從兵家謀略說，他早知道什麼是最好的破局之法，影衛知道，耶律烈也知道，只是他們所有人全閉了，一字沒提。

　幾萬元兵從北面踏江而來，圍了鎮子，整個托克托縣都了翅難飛的絕地。

　勝州形勢不明，可元軍敢縱深直，勝州必定已有失地。此時要調大軍來援，勢必要大同的布防，而一旦大軍來援，炮頭直指這麼一座小鎮，元兵一想便知二鎮上有份極貴重的人，那又是另一重危境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個能掐會算的大靈被薩滿族帶走，瞬息可解危局。

　可讓一個小孩破局，是無恥，是丟人，甭管他是不是有一個年的靈魂。險猾如耶律烈，都憋著這話沒提。

　烏都自己提了。

　他們各個滿心雜念，滿腹算計，不如這孩子一雙眼通。

　晏昰沉默著拍拍他的肩，只覺掌下的肩膀羸弱，經不住他一握。

　“還沒到那時候，再等等。”

　“我想了好久的……”小孩坐在椅子上沒他口高，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

　隔日再進鎮，這鎮子已經大變樣了，悄無聲息地換了掌權人。主道上有蒙古駐兵，街頭街尾都搭了請靈臺，擺著豬牛羊供奉，年過半百的巫士雙手朝天，唱著請靈曲。

　“吽禰達垢！吽禰達垢，辛達瓦……”

　曲調悠揚，乍一聽像是牧歌，實則最古老的教義里野蠻亙生。

　滿城縞素，目之所及全是白黑帽，白旗，這在他們眼中最不吉的，卻是草原百姓眼中天地的，白日黑土，白山黑水，是萬千事最吉祥的。

　遍街都是祭天的索倫桿，細桿高兩丈，高高直指著天，頂上有碗狀的袋斗，豬羊雜碎盛在碗中供鳥雀啄食。

　元兵策馬穿街而過，底下基不穩的索倫桿被撞得翻倒，四的百姓跪得跪，哭得哭，也有瘋狂搶上去跟乞兒一起奪食的，被喜鳥過的食帶了吉利。

　越是貧門，爹娘越急著給兒裹一黑，白紗纏頭，抓著孩子往遴選靈的巫士帳里送。

　滿城了告示，所以未滿十歲的孩都要來參加遴選，選不上不要，會事兒的、機靈的都能選作大靈隨侍，跟著大靈進大都，做他的伴當。

　那些孩子有的樂意至極，有的臉上頂著大人的掌印，不敢哭，瞠著一雙惶恐的眼被扔進帳里去。

　爹娘在外邊求神拜佛，盼著孩子被選上，只要舍了爹娘，舍了自己的名姓，就能去蒙古人的京城做富貴人。

　每一頂帳前都人滿為患，人群中忽然蔓開嘁聲：有個丫頭被選上了。

　外邊的爹娘猛地慌了神，再想進帳去看看自己姑娘，卻不許了。元兵抱著刀擋在帳前。

　里邊小姑娘哇哇地哭，當娘的淚流了一臉，隔著簾在外頭喊：“大花兒，你記著，你是去過好日子的，你過好你日子就行啦！一輩子也別惦記爹娘！”

　這生離終于勾扯出百姓兩分心慌，圍著的人互相了，見大伙兒雖猶豫，卻誰也沒扭頭離開。因為隨侍名額了一個，更著地把孩子往帳里推。

　“小公子，咱們進哪個帳？”

　街角，最年輕的影衛今年十六，屈著膝駝個背，勉強還能裝個孩子，糊了個疤臉，帶著烏都混在一群乞兒里。

　他們被巫旗和鈴鐺搞怕了，心躲著有巫旗的地方走，到了鎮中，遍地巫旗巫士，實在避無可避了。

　烏都著自己把目從那頂帳前扯回來，冷得牙齒都在格格作響，上的破只能勉強蔽，面上頭又糊了一層鍋灰，裝得跟乞兒一個樣。

　他喃喃：“咱們不能進帳，一對一面試我肯定栽，咱們去大旱橋那個點——這條橋里會形狹管效應，今日大風，風向東偏南15°，所以橋里的風會從東往西吹，咱們就從西頭過去，萬一巫旗真有什麼鬼祟，看見我就對著我吹，也能說是風吹的。”

　“至于巫鈴響了怎麼辦……就靠這群小朋友了。”

　雇來的乞兒們小的五六歲，大的十一二，都是市井頭，收了錢就行，管你要辦什麼紀的事兒。

　一群小孩簇擁著烏都往橋那個遴選點走，那里果然也坐了兩個巫士，瞧見這些滿污穢的小乞丐，先皺了皺眉。

　中天、地、火三面巫旗若有所，抖的靜大了些，方向卻沒變。

　烏都心噗噗直跳，攥著影衛的手，蹦蹦跳跳走進橋。巫士目不過才落在他上，還不及細看，周圍小乞兒驟然炸了鍋，全從兜里掏出了鈴鐺，叮鈴鈴鈴一陣瘋狂搖。

　“響了！響了！我是靈！”

　“我是！我才是！”

　烏都震驚看著圍著他的這一群小孩，拳打腳踢的，扯頭發的，咬胳膊的，打了一片。怕餡，烏都也連忙跟旁邊的影衛裝模作樣打了兩下，被推得摔了個屁墩兒。

　巫士一變臉，元兵怒而拔刀：“哪來的窮娃娃！驚擾請靈！快滾！”

　十幾個乞兒哇哇大哭，嚎著“明明鈴鐺響了！旗子朝我吹的”，嗓門炸耳。烏都抱著屁哭得最慘，最是真意切，被元兵連推帶搡攆出了橋。

　晏昰在荒村等了半日，耶律烈跟手下遼兵打了半日的牌九，一把輸把把輸。

　兩人等得心焦口燥之時，烏都總算回來了，隔著老遠，喜滋滋沖他倆揮了揮手——腦門上以墨跡畫了個黑圈。

　他沒被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