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萬元兵被盛朝的火炮追著屁打, 朝著克烈部奪路而逃。
這些巫士見慣了戰場,枕著炮聲都能睡著,只有幾個年紀小的靈子, 聽見戰火的聲音還會怕一怕,悄悄地往亭心看——那里邊坐的是德高重的老巫覡,在給圣子講學。
老巫覡出于乞家族, 與鐵木真同部族,半輩子都活在殺戮中。后火炮激起滾滾硝煙,簌簌的灰土落了他滿頭, 乞巫師眼皮也沒眨一下。
“它希噶希蘇木,蘇卜蘇哈……”
口中念出的巫咒似歌,又似誦,有奇妙韻律。
烏都臉煞白,一個字沒聽進去。
炮彈的落點越來越近,盛朝的騎軍不停從硝煙中沖出來,巨大的炮車跟在后頭, 戰鼓聲與炮彈轟炸的聲音不絕。
他頭頂落下一只手。
老巫師了他的發頂,只覺這孩子頭發細,未來將會護佑整個草原的天神啊, 今只是只弱的兔子。心念至此, 不由得放緩了語氣。
“不必回頭看。您是長生天的兒子, 是我們的神, 您若勇敢堅毅, 只看著前路,我們的將士將無往不利;您若心頭充滿恐懼, 將士將會潰敗而逃。”
譯翻得七零八落, 烏都慌點點頭。
旁邊有年靈爽朗一笑:“圣子別怕!再有一日咱們就到克烈部了, 克烈王與汗王是世,只要他出兵攔一攔,等速不臺大將的銳趕到了,后的臭蟲就該四散而逃了!”
圍坐一圈的巫士都了點笑,明顯是很相信這話。
可后追兵追得,到底是有點擾人,乞大巫帶著巫士團團坐下,向著后的戰場做法。
拜月圓亭高高立在巫閣頂上,四方請靈幡被大風卷得獵獵作響。烏都在草原呆了一年,各部族的雅言都能聽懂幾個字,這咒語大抵是弱化敵人的力量、增持元兵勇武之力的意思。
“特噶日阿希蘇木……”
——天地神力加于我,日月為我照明,讓水火風給我們的敵人帶去厄運。
唱咒的聲音低,詞句卻,巫鈴響個不停。
有那麼一瞬間,烏都甚至聽到巫鈴聲中夾雜了一片竊竊私語,男的的,老的的,嚴肅的空茫的,幾十條聲音低低應和,仿佛當真通上了神靈。
他心頭一跳,慌忙回頭往后戰場看,他幾乎要以為戰場上會起狂風,會起沙塵暴,或者白霧什麼的,阻礙盛朝騎兵前行。
卻什麼都沒有。
只有幾顆黑灰的小球,驀地沖破硝煙向他直而來。烏都睜大眼睛,正奇怪那是什麼。
沒聽出是誰的嘶吼:“圣子快走——!”
他被幾只手力一推,仰面朝天,從高高的拜月圓亭摔下去,在底下元兵的背上狠狠滾了個來回,被不知哪個兵的手臂橫攬懷。
頭上氣流攪卷,開一片熾烈的白,立時,水攪著沫濺了他滿臉。
那是一片迸開的雨。
烏都雙耳遽痛,抱著他的兵被樓閣殘骸砸得氣絕,馬被砸爛了半個,一個猛子跪到地上。他被從灰土中刨出來,又匆匆被另一個兵抱懷中,副將面目猙獰地吼著什麼,烏都只看到他型在,一個字也沒聽著。
巫閣,炸了……
頂上的拜天圓亭被轟了,前一瞬還在沖他說話的巫士全死了。
盛朝的火炮程二里地,他們追到二里之了。
元兵悍不畏死地守著他,后軍折向,回頭阻攔盛朝的追兵,沖上去,又倒下去,一茬又一茬,在生翠的草原上綻開刺目的紅。
巫閣毀了,他被抱上馬車;馬車太慢,他被一個又一個的元兵抓上馬,護在懷里逃。
周圍的馬匹,許多馬背上都是空的,那是戰死元兵的坐騎,被炮彈里的鐵屑沖死了,坐騎全被前軍征用。耐力再好的馬也不能連著幾個時辰馱著人疾奔,要時刻換著,他這個份最貴重的小孩逃在大軍最前頭。
戰馬訓得再好,也經不住接連不斷的炮彈轟炸,都發了狂,被元兵死死勒住脖頸,朝著北方撒蹄狂奔。
烏都在后元兵瀕死般的息中,抬頭了一眼。
那是草原一碧如洗的天,草甸鋪滿土丘,格桑梅朵開得正艷。
萬千箭矢與弩|槍從背后來,護著他的元兵一個個死去,烏都腦子里一半的家國憎與另一半的人道主義撞一團爛沙,濃重的腥味塞滿他的口鼻。
可他什麼都做不得,只能扯馬鬃,被天命裹挾著走。
后的元兵不知是死了,還是換防了,他又被換上另一個士兵的馬背。
盛夏的皮革甲藏不住臭,后那兵上的牛羊膻味兒重。烏都被熏得窒了一口氣,心口又重重地跳起來,掙扎著要回頭去看。
那壯漢一只大掌錮住他,低低一笑。
“抖什麼?沒出息——你老子來了。”
*
草原上布出去的探子、前哨無數,每日戰報十幾封,到了克烈部出兵攔截之時,戰報的頻度甚至高達每日三四十封,馬不停蹄地送往上馬關。
“殿下所料不錯,元兵拼死護圣子,不停加快腳程,逃得飛快。”
“榮將軍大捷,率勝州兵千里追殺,斬下兩員敵將首級!”
這是大捷。
薩滿教乃北元國教,一個能呼風喚雨的大靈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大巫了,元兵要保他,勢必投鼠忌,掣肘,只能不斷甩下小騎兵斷后,前方大隊伍朝著大都方向逃。
而所謂“斷后”,甚至不能說是策略,純粹是一茬又一茬的送死隊。
那地界才出長城,盛朝的炮車與火藥補給能源源不斷地跟上去,只要火炮跟上,前鋒都不必近前,敵方的后衛就大片大片地倒下去。
晏昰臉上沒笑意,只問:“烏都如何?”
監軍沒敢說一輛炮車追得近了,差點把小公子轟渣,只說:“殿下放心,咱們的炮一直追著他們屁打,沒敢高抬炮筒——元兵先頭隊伍不停換防,圍了個鐵桶,小公子必定毫發無傷。”
“克烈部橫一腳,也客汗雖說出了兵,卻要求元兵重整陣型,與他一起合力反打咱們的前鋒營,不許那群巫鬼借他的道先走。這就相當于是把那群巫鬼攔在了邊境上。”
晏昰抓住關節,細細咀嚼:“不許借道?”
陸明睿笑道:“也客汗鬼得很,是怕咱們的火炮一直往前推,克烈部無抵擋之力。他這一手,直接把什麼大巫大靈的截留在城,名為庇護,實為人質——要是打退了咱們,他北上去跟元汗請功,要是打不過咱們,立刻捆了人質跟咱們盛朝投誠!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猾得很!”
克烈部,蒙古草原的強勢部族之一。
北元版圖雖劃得大,山與漠南草原這塊卻都是鐵木真時代打服的,如今第二代汗王窩闊臺對外稱頌自己寬宏大度,厚恤各部,各部難免要點心思。
正事議完,已近黃昏,主帳里的文吏終于得了點息之機。
這時節的雨總是下得痛快,上馬關坐落于高地,一面迎風坡一面背風坡,日日半城風雨半城晴,空氣得很,卻也把暑氣下去了,尚且不算難過。
太醫剛從軍帳退出來,廿一抬腳上前,低聲問。
“殿下如何了?”
陳太醫搖頭唏噓:“頭疼最忌憂思勞神,殿下經絡壅滯,脈不通,我在他額上以溫針炙刺了五針,先行氣活,再取藥滴。”又低聲說:“用的全是虎狼之藥啊,不停藥則提神醒腦,可熬過這陣子,怕是要大病一場了。”
“您費心了。”
廿一送人出了門,抱著劍在帳外溜達了兩個來回,方一咬牙,想進帳去勸殿下不能再這麼消耗了,便見又一個令兵背著兩桿三角旗,疾步跑來。
——紅旌,危急!
“殿下!大同最大的炮藥庫炸了,死傷累千!”
左近一群將軍聽得消息,嘩然大驚,都疾步沖進了主帥營。
“因時已盛夏,熬硝匠們晝夜不歇,一時疏忽失察,沒防住火藥了,堆積山的硝自燃,硫磺、硝石幾個庫房殉,火足足燒了兩天一夜才撲滅!”
“元兵窺得端倪,趁機反撲,二十萬大軍發兵向南,已經用投石炮轟斷了長城!”
“代親王不敢倉促出兵,只得下令死守城防,可整個大同的炮藥撐不過五日,親王請旨求皇上點兵增援!”
來不及的。
晏昰掃一眼兵棋大沙盤,這些時他日日看這棋盤,已經將戰局記于心,當機立斷道:“點五萬銳,急行軍,五日趕到。”
大同,不僅是京城西北唯一的屏障,也是北地最大的兵工廠,大同要是破了,這仗便沒必要打了。
監軍急得白了臉:“殿下不可!您糊涂了,怎能點五萬人馬!?”
說至驚駭時,竟扯住了二殿下的手臂,又驀地反應過來自己此舉大不敬,一個猛子扎到地上跪下。
“大同是不能丟的重隘,咱們上馬關就敢丟了嗎?五萬兵馬,還是銳,會掏空咱們一半的戍軍!”
“是啊殿下,雨天一,咱們的火炮保不準哪天就啞火了,這半年苦練銳還唯恐不及,哪有余力去援代親王?”
“若調走了銳,蒙哥此時大舉進犯,攻破上馬關,南下便如無人之境!京城危矣!皇上危矣啊!”
這話說到兒上了,一群老將也認定萬萬不可出兵,該是等大同的戰報送回京城,再由皇上定奪才是。
陸明睿斷然道:“蒙哥不會攻過來的,我與殿下一個意思,重兵馳援,大同絕不能破。當初蕭小校尉在時,也說大同是重中之重……”
他話沒說完,那監軍怒發沖冠,指著他鼻子怒罵:“幾個黃口小兒,只知道紙上談兵說大話,竟不勸阻殿下!要你何用!”
陸明睿指著沙盤分析:“東西中三路,西邊勝州之戰一及分,東邊,咱們上馬關更是半年沒打過一場像樣的仗,因為元人算得清楚,即便攻下上馬關,大同與保定立刻回包,京城九大衛營何曾缺過兵?一向外頂,元人照舊拿不住上馬關。”
“而元中路,二十萬大軍一直試探著大同,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眼看關隘撕開了口,城火炮了廢鐵,一旦攻下大同,便如鋼刀我中原腹地,將東西各省攔腰斬斷——要是諸位將軍領兵,會放過大同,攻咱們一個小小的關?”
他年輕,思路快,一群老將還沒理清話里的意思,幾個年輕的將軍已經了踟躕。
“可是上馬關一旦破了,皇上驚,怹老人家龍得住麼?”
陸明睿急得直拍桌:“蠢貨!江山危矣,你滿腦子竟想著皇……!”
桌案上的鎮紙一擊。
陸明睿沖上頭頂的火生生被按了下去,回頭怔然地看著二殿下。
晏昰目環視眾位年輕的將軍。
這群小將軍都是將門子弟,自小習得一好武藝,年高中武舉,不是狀元,起碼也得是個探花,被家里父祖推到前,做八年十年的侍衛,就一個年將軍的譽,再來戰場上蹭點戰功,攢幾個敵將的人頭,待加封爵,就會有一眼到頭的、富足滿的后半生。
咱們盛朝的兵,怎麼變這樣了……
晏昰似被巨大的悲愴迎頭敲了一,頭疼得臉一白,裝作掩面咳了兩聲,才穩住聲音。
“昔日,太|祖皇帝與諸位將軍的祖宗爺,于軍機閣繪制萬里軍陣圖,排布北境五十萬兵馬,沿長城圈定九邊重鎮,豎高墻,外聚番民,將整個北境布了銅墻鐵壁,料想,能福澤后世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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