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 陳太太也是才到家不久,正往院行去。
院西廂,陳太太到時, 陳小妹正坐在臨窗的繡架前繡一幅喜雀登枝,見母親到了,忙起迎過去,扶著陳太太落座,笑問:“娘,您一大早去哪了?”
陳太太未答,倒是提起了與周太太相約娘娘廟一事, “明日你與我同去,還有你哥,周家那邊家姑娘周如意也會去, 屆時你記得把和你哥一同約到后園去,讓他們多說說話。”
陳小妹是知道周如意的,一時怔住,想到哥哥昨晚來還繡樣的時候還很高興和說, 娘已經答應過幾日去請人提親了,不太敢確定, 自己是不是意會錯了母親的意思,猶疑道:“把哥哥和其他子到一, 這不妥當吧?”
陳太太一挑眉:“有何不妥, 原是我與周太太都心知肚明的,讓兩人相看相看罷了, 有你在便利些。”
陳小妹驚呆, 咬著, 忍了又忍, 最后還是沒忍住替大哥說了一句:“娘,哥他有喜歡的人了,他說,他說您答應替去提親的,您現在讓他去和周如意相看……這不大好吧,哥也不會愿意呀。”
陳太太呵一聲:“他喜歡的那個?父兄都是鄉下木匠,一家子泥子,你樂意以后跟這樣的人家往來?再想想你芳嫂子的陪嫁,一卷包袱皮裹兩件破爛衫就算嫁妝了,你想有個這樣的嫂子?”
陳小妹啊了一聲,被娘說得傻住了,想了一下族里窮親眷家的孩兒,有些想象不出哥哥喜歡的那姑娘是個什麼模樣了。
陳太太見不說話,敲打道:“你哥那里我自會去說,你只記住你自己的任務就,上回那匣子繡樣的事和你哥一道瞞我還沒問你,這回你要是再出什麼幺蛾子看我饒不饒你。”
陳小妹脖子一,還沒敢說什麼,半合的門扇怦一聲被人推開,陳升似一把狂怒的風卷挾了進來。
陳太太一臉愕然仰首著他極度難看的臉,不及發問,已見兒子沉沉盯著自己,以一種抑的、沉怒的語氣質問: “娘您說柳姑娘什麼了!”
陳太太半輩子沒給兒這樣噎過,哽得著手帕的手絞,了好幾才回過神來,氣道:“你這是同我說話?”
擱平常陳太太這般,陳升早該慫了,然而今天他一腔怒與痛織,又夾著柳漁再不肯理他的恐慌,更覺自己站在理那一端,被滿腔憤怒一燒,氣沖頂門,哪還知曉什麼尊長,氣得膛起伏著高聲道:“您明明答應我要去提親的,卻跟蹤我去堵柳姑娘,娘,是您自食其言、出爾反爾!”
陳太太自嫁進陳家后自來平順,男人對言聽計從,一兒一更無有不依從的時候,可以說這個家就是一言堂,何時聽過誰人與高聲,更何曾被自己兒子指著鼻子罵過,氣得帕子的手已經按到了心口上,右手怦一聲拍在桌子上,厲聲喝道:“好一個自食其言、出爾反爾!人還沒進門呢,就能挑唆得你跟我這樣,我真進了門還了得!”
一照面的功夫,從前一個善懷,一個恭謹順的母子倆就面對面頂上了,陳太太連驚帶怒、渾抖,陳升也真怒攻心、半分不肯服,只有一個陳小妹,在一畔已是傻了,左右里相勸,扶了陳太太又給陳升連使眼。
奈何這眼全使給了瞎子看,陳升繃著下頜,冷聲摜下話道:“娘也不必把我作下的話牽扯到柳姑娘上,您也見過柳姑娘了,是有哪里不好,哪一不如您意?您不去提親可以,娶不了我誰也不娶,這輩子都不娶!”
說罷拂袖大步出了西廂房。
陳太太整個人抖了篩糠,好一會兒,猛然拿帕子的手捂了額,一跌座在后的圈椅里,嗚嗚就哭了起來。
陳小妹在一旁簡直抓瞎,不住地安陳太太:“娘您別氣,別哭啊,這是怎麼的了……”
陳太太也就是被自個兒最寶貝的兒子給一時氣住了,真有幾分傷心,又是從沒過委屈的人,這才鼻子作酸,眼淚滾了幾滴出來,可能拿這家里上下二十年,若真只會一氣就哭可是笑話,兒還在一畔相勸,已是醒過味來了,柳漁那賤丫頭挑唆兒子來鬧,母子二人真要鬧起來豈不是如了意,趕忙就使了兒道:“你去,把你哥喚回來!”
說完照例嗚嗚咽咽的拿帕子捂著臉,陳小妹一見此,忙點頭:“娘別難過,哥指定不是故意的,我這就去喚他來與您賠不是。”說著轉匆匆朝外去了。
陳太太等人一出了西廂,也不哭了,只還做個哭樣,覷著門外靜,眼底兩腮那點子殘淚也不拿帕子去拭,只它留著。
再說陳小妹那里,風風火火追到外院東廂,見他哥正自沉著臉氣悶呢,上前就勸道:“哥你怎麼這樣跟娘吵呢,娘往日里多疼你啊,你這麼頂,可怎麼得,現在我屋里哭個不住,你快回去與娘賠個不是,再勸一勸別哭了吧。”
陳升原還氣著,不看他妹妹,一聽他娘竟是哭了,眼皮子不就了,繃不住看了小妹一眼,只腮角鼓一下,仍不肯說話。
陳小妹見他已有松,勸道:“我雖不知是什麼事,可娘從來做什麼總是為哥哥你考慮良多,出發點肯定是好的,你就算不高興那位柳姑娘了委屈,也好好說話呀,怎好一上來就同娘嗆起來,可不是挖娘心肝?”
陳升給這一句話激得,想說哪里是他挖了他娘心肝,是他娘要挖他的心肝!想到柳漁眼底未干的淚痕,又想到說以后再不會見他,陳升難得心肝都疼得發。
他娘委屈,他比他娘更委屈!
只是這話對著自家還沒出閣的妹妹委實是不好說,只能道:“ 娘不該哄騙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咱們自家商量著都,妹妹你沒見過柳姑娘,雖是農家出,卻是極靈秀知禮的,比多耕讀人家教養出來的姑娘都好不知多……”
說到這里,愈發難,道:“娘在我這里應下過幾日就去提親,背轉卻是跟蹤我找到柳姑娘,去說些給人沒臉的話,柳姑娘今年也就與小妹你一般大罷了,哪得了這個,小妹你覺得娘這樣我也不能回來問嗎?”
陳小妹啞口,腦子里一會兒想著娘說的芳嫂子的模樣,一會兒又是哥里的靈秀知禮的閨秀,又因著哥說那柳姑娘與自己一般年歲,想象一下自己若是哪天被心上人的母親堵在哪里,說些什麼門不當戶不對的難聽話……一霎時也頗同那位柳姑娘,也理解了幾分哥哥的。
但人都是會下意識偏向自己人的,相比較不認識的柳姑娘,陳小妹還是護著自己娘,又勸:“那也不能那般口氣與娘說話,娘就算是背著你說了柳姑娘什麼,也都是為了你,哥哥這樣太傷娘的心了,還是快些去哄哄吧。”
怕是勸他不,又補了一句:“你真喜歡那柳姑娘,也要娘點頭不是?和娘坐下來好生說一說,不比你現在這樣犟著強?真這麼跟娘犟著,那娘才真不會點頭再讓柳姑娘進門了呢。”
這句話當真搖了陳升心神,他看了陳小妹一眼,陳小妹回看他,催道:“快去吧!”
陳升這才猶豫著起,兄妹倆朝院西廂去。
陳太太是一直留意外邊靜的,聽到腳步聲了,忙又以帕掩額,弄出一兩聲泣音來。
陳升原也是一腔的憤怒,聽陳小妹說母親哭了時那氣也還沒消打下去,直到要和下來和陳太太好生商量他和柳漁的事,緒才有了轉折,至走到西廂門口,看到他娘竟真是哭了,才一下子心虛了起來,想著怕是自己方才語氣確實不大好,生出幾分自責。
快走了幾步,立在陳太太三步遠,低頭喚了一聲:“娘。”
才紅赤白臉的吵過,多的勸話也說不出口。
陳太太早等著他這一喚,人再不來,臉上的淚痕都要干了,當下只再拿喬了二三息,就側仰著頭去看陳升,帶著氣兒道:“不敢當你這一聲娘!”
說著拿帕頭在眼下兩腮按了按,把本就半干的殘淚趁勢抹了去。
陳升更是尷尬,又見娘拿著帕子拭淚,一時也有兩分自責,道:“是兒子不好,惹娘生氣了。”
陳太太別過頭,又拿帕頭按眼角,仿佛不這麼按一按,就要委屈得再滾下淚來,直按了好一會兒,轉過頭紅著眼瞧陳升:“你是不該,終生大事是一輩子的事,還不興我替你嚴把關?怪我把你護得太好,你從小到大順風順水,哪見識過什麼鬼域伎倆。”
聽著前邊還好,聽到鬼域伎倆,陳升額角又崩了起來。
陳太太留意到他神,道:“坐下說吧,我也聽聽你的想法,有些事我也正好問問。你別怪娘細打聽,你娶妻這樣大的事我不可能不細探聽的,聽說你之所以識得這姑娘,是去書齋里求字識得的?”
陳升一愣,還是依言坐下,點了點頭。
陳太太角勾出一抹譏誚:“書齋求字作繡樣,咱長鎮是沒有繡鋪嗎?升兒,你還不明白嗎?沖的不是字,沖的就是你去的,寒門貧戶的,這是要替自己找一門好親呢,我也與你明白說,這就是我不喜的地方。”
陳太太敢去找柳漁,不怕翻出花來,就是自詡拿住了柳漁這個把柄。
然而陳升卻是眉一皺:“娘你誤會柳姑娘了,柳姑娘家看重讀書人,家里現還供著小侄兒讀書,母親寶貝讀書人的筆墨,所以給母親繡東西時才特意找到書齋求一張字,照著打樣刺繡,沾些文氣以取彩頭,也是討母親高興罷了,小妹那里的繡樣是兒子主追出去要借的,當時柳姑娘就與兒子說清了緣由的。”
讀書人的筆墨,沾文氣?陳太太心里險沒哽出好一口老來,看了眼陳升,是真覺得自己把兒子教得太單純了。不過一想柳漁生得那禍水模樣,又覺委實怪不了自己兒子,就那姿,換任何一個男人怕也是一樣,說日頭是方的也有人信。
心里又恨柳漁,原來早算著了這一遭,早有了防備。
后槽牙咬得死,卻也清楚,這事是作不筏子了,只能先籠絡住兒子和自己一條心最要,扯了個極牽強的笑,以一種傷又難過的語氣道:“是嗎?便是這事是誤會,我現在也怕了了,你才識得幾日,都能為了指著我鼻子罵了,以后……”說到這里自嘲一笑,不肯再說。
陳升這才是急了,蹲到陳太太前道歉:“娘你莫氣,這事與柳姑娘不相干的,都是兒子的錯。”
母子倆個你來我往,最后以陳太太的“退讓一步”為這一場風波暫告下一個段落:“明日渝水娘娘誕辰,娘一早要去為你爹,為咱家祈福,你陪著我同去吧。”
陳小妹在一邊瞧得目瞪口呆,怎麼也沒想到和周如意相看的事會是在這種況下被娘提出來的,抬眼看自己娘和大哥一眼,想著難不是先把大哥蒙在鼓里哄著他去見了人再說?
卻不料陳太太遠比想的要從容,未等陳升點頭,便直言道:“我還約了周太太,也讓帶上家如意,如意這孩子你識得嗎?”
陳升搖了搖頭。
陳太太就笑了,“你不識得是對的,男有別,真正好教養的閨閣兒輕易不會在外面閑晃。”
這就又是意指柳漁了。
見陳升腮角一崩,陳太太就知他不高興了,不在乎,這些事就是要點到他眼前去,他眼明心亮幾分,接著道:“你也不用不高興,娘說的都是實話,你可見過你妹妹天天往外行走的?還是往年輕男子多的書齋去,你想要我答應去提親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是現在,你雖二十了,到底本沒接過什麼子,周家如意我看就很好,真要娶兒媳婦,娘喜歡的是那樣的,明日你陪我去敬香,也正好見見,看看區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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