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陵山門附近的弟子們全都鎮住了。
離的近的,親耳聽到了沈黛的那番話。
離的遠的,也被旁人原封不的轉述了一遍。
在場所有弟子只有一個想法:
瘋魔了。
小師姐肯定是被鞭子瘋魔了!
暮春的風吹四周竹林,竹影婆娑,清晨的鳥雀蟲鳴一時仿佛皆銷聲匿跡,巍峨山門沉默得仿佛墳場。
“喲,這小姑娘,倒有骨氣。”
圍觀的弟子們尋聲回頭,發現說話的是一個玄箭袖的年。
純陵門及以上的弟子皆著水墨門服,頭戴白玉發冠,眼前這人的打扮一看就是別派弟子,且十分眼生,肯定不是什麼名門大派。
因此這質問聲中自然而然帶了些純陵弟子的傲慢:
“你是何人?”
年仙君拎著繩子,手里酒壺晃晃悠悠,雖笑意淺淺,卻是一張絕不會讓人覺得溫和好欺的模樣。
“來貴門派參加千宗法會的無名小卒而已。”
修真界分為上三千宗門與下三千宗門。
上三千宗門的仙門五首每年暮春都會大開山門,邀請各宗門前來互相流學習,此盛會被稱為千宗法會。
玄箭袖的年仙君倚著樹干,他神悠閑,仿佛單純路過看個熱鬧。
“誒,你們這位小師姐,平日一定對你們壞吧?”
旁邊的弟子被問了個正著,下意識道:
“沒有啊,沈黛師姐……還行吧。”
要說對他們,是真好的。
缺錢了,找小師姐借,惹禍了,找小師姐抗,就連和別宗弟子打架輸了,他們擔心被師尊和大師兄責罰,第一反應都會去這位十三歲的小師姐幫他們找回場子。
有事小師姐,無事小師妹,這便是第十三宗弟子的共識。
對面那年仙君微微挑眉:
“我聽聞純陵弟子麟角,既然好,為何沒一個弟子憐香惜玉,上去替這位小師姐求求的?就算不求,幫著擋幾鞭子也好啊。”
純陵戒律堂剜心鞭的恐怖之,連他也聽說過。
可也不知是傳聞太夸張,還是那小姑娘太能忍疼,挨了幾鞭子,竟然連一聲疼也沒喊。
單薄瘦弱的影孤零零地跪著,這樣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如此倔強,看上去怪可憐見。
……替小師姐擋鞭子?
幾乎不需要思考,就有人口而出:
“小師姐是個修,修為比我們強多了……哪里需要我們擋。”
還有人反應過來,沒被這年仙君的思路帶著跑。
“再說了,這是小師姐自己做錯了事,師尊又沒冤枉,為何要我們替挨鞭子?”
說起這個,弟子們都有些義憤填膺。
“這事兒就是小師姐不對,明明是月桃師妹拼命從境里帶回來的燭龍麟,大家都親眼看到了,月桃師妹還了傷,至今都還在修養,小師姐怎可為了爭功撒這樣的謊呢!”
“就是,月桃師妹雖然修為不高,但人善良,心地又好,小師姐不能仗著自己修為高又是親傳弟子,就這樣欺負人啊!”
此言一出,附和者眾多。
想到那位剛來純陵不到一年的小師妹,大家的心里都不免泛起幾分憐。
純陵男多,像宋月桃那樣漂亮的弟子就更了。
平日第十三宗一群大男人只知修煉,日常生活過得馬馬虎虎,自從月桃師妹來了,破掉的門服第二天就補好了,修煉得晚了,也有師妹親手做的羹湯喝。
宋月桃還很得第十宗南華真人的喜,學了一手妙的推拿,弟子們了傷都很愿意去那里調理一二。
平易近人的宋月桃滿足了他們對小師妹的一切想象,哪怕和同門弟子的切磋輸得一塌糊涂,月桃師妹也會用一雙彎彎的笑眼對他們說“師兄已經很厲害了,至比我厲害多了呢”。
而不會如沈黛那樣,同樣生了一張乖巧可的臉,卻從不笑,像地里哼哧哼哧埋頭犁地的老黃牛,只知沒日沒夜地修煉,還會在打敗他們后用一張稚氣可的臉認真著他們道——
傷得很重嗎?
對不起,我下次會收著點勁的。
但師弟,都你快二十了還沒筑基,還需勤加練習啊。
人都愿意撿好話聽。
兩相對比之下,哪怕沈黛說的都是實話,哪怕沈黛還會在純陵的年末考試前幫大家開小灶練習應付考試,但平日無事時,大家還是愿意和小師妹好。
所以說,人心若有了偏,付出多與,其實并不那麼要。
比如此刻仿佛每一寸骨頭都被人打斷,渾劇痛難忍的沈黛,并沒有人注意到痛得背后冷汗。
也沒有人注意到,比床上躺著的宋月桃傷重千倍,需要立刻休養,而不是跪在這里挨。
“好,好得很,不過才筑基幾天,翅膀就了?”
衡虛仙尊修仙數十載,還從未見過沈黛這樣離經叛道的弟子。
“沈黛,你五歲純陵,那一屆新門的弟子中,你不是最有天賦的,也不是什麼修仙世家,可我依然選了你做我的關門弟子,你可知是為何?
“你天賦不夠,以勤補,家世不高,以品行補,可今天你爭名逐利,謊話連篇,不尊師道,竟拿自己的道途來威脅我,你修道是給我修的嗎?沈黛,你太令我失了!”
這話聽著耳,和老師們代代相傳的“你讀書是給我讀的嗎”簡直如出一轍。
跪在地上挨罵的小姑娘低眉順眼,乍一看就如往常那樣懂事聽話。
可一張口,又把衡虛仙尊氣得升高。
“確實,修道是給自己修的,不能為討好旁人而修。”
小姑娘一副教了的模樣,鄭重對衡虛仙尊道:
“謝謝師尊……哦不,謝謝衡虛仙尊,臨別之前,還愿意教導我,沈黛激不盡。”
眾弟子:……
目瞪口呆的陸嬰:……這丫頭今天發什麼瘋呢?
唯有那遠遠看戲的年仙君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衡虛仙尊銳利寒冷的視線如鋼刀刮過。
“抱歉。”他很沒誠意地道歉,“我這人生來笑,并非故意,見諒見諒。”
跪著的沈黛視線被遮擋,只聞年語帶笑意的一句話,還有人群里出的一截玄袍角。
衡虛仙尊心下不悅,打量了一番,卻不記得這個樣式的門服是哪家的名門仙宗。
想必是那些不知名下三千宗門,才會教出這樣沒規矩的弟子。
弟子們竊竊私語:
“這人誰啊?”
“不知道,來參加千宗法會的別宗弟子吧。”
“敢笑話師尊,大師兄回來要知道,定把他趕出純陵!”
這十六七歲的年似乎也不知道害怕,坦坦地與他對視,仿佛這位純陵十三宗的長老、元嬰期第一人,在他眼中也不過爾爾,不足為懼。
衡虛仙尊地位尊崇,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因別宗弟子笑了一聲就拎他出來責罰,也未將這樣小門小派的無禮弟子放在眼里。
恰在此時,遙遠云層里傳來靜。
衡虛仙尊抬眸看向天穹,修士耳聰目明,一眼分辨出那云海中的影,冷笑一聲,對地上跪著的沈黛道:
“正好,你大師兄回來了,讓他看看他教出了個多有出息的師妹!”
臨淵師兄回來了!
眾人隨衡虛仙尊的視線看去,著純陵墨白門服的影乘風而來,仙姿俊逸,風華無雙,目似清冷月華,一便教人沉淪。
江臨淵。
純陵十三宗衡虛真人的大弟子,第十三宗弟子們的大師兄。
正值千宗法會召開期間,江臨淵作為純陵出類拔萃的天才之一,被長老們派去了太玄都流已經五日有余,今日才剛回純陵。
水墨繪卷般的擺拂過青石臺階,江臨淵看了眼跪在山門前的沈黛,還有滿面怒的師尊,還未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剜心鞭已上了他的背脊。
力道不留毫面,江臨淵下間悶哼,單膝重重落地。
“師尊……”
“不用我師尊!”衡虛仙尊怒極反笑,“如你這出息的師妹一般,也客客氣氣稱我一聲衡虛仙尊罷!”
江臨淵不解蹙眉,還是旁邊的陸嬰用傳音將來龍去脈告訴了他。
聽完前因后果之后,江臨淵詫異地瞥了一眼沈黛,似是不相信這是能做出來的事。
他眼中有驚疑,但更多的還是不贊同。
沈黛卻擋在了江臨淵前。
“退出師門是我自己的事,與師兄無關。”
十三歲的小姑娘形單薄,其實本護不住后的人,但依然固執地張開手臂,阻止衡虛仙尊再一鞭子在江臨淵上。
倒也不是對江臨淵余未了。
只是讓江臨淵為自己挨鞭子,倒像是欠了他人。
“我沒有做錯事,師兄自然也沒有……”
咔嚓——!
金丹期的威迫使沈黛不得不重重跪了下來,膝蓋骨磕在堅的石面,骨裂聲令人膽寒。
金丹期。
是大師兄。
心下詫異,還要再掙扎起,卻又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黛黛,休要放肆。”
是江臨淵的聲音。
他著沈黛下跪,按著的肩膀不讓起,還對道:
“向師尊道歉,隨后再去向月桃師妹道歉。”
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無冷厲。
衡虛仙尊時常閉關,師尊不在,大師兄就是純陵第十三宗弟子們的第二個師父。
從教導弟子到生活日常,江臨淵要持的事不比一宗之主要,更何況他自己的修煉也不能懈怠,就算修士可以不眠不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江臨淵那樣事事周。
因此沈黛仰他。
從踏純陵的第一日就仰他。
就好像在學校里仰那些永遠占據年級第一的學神們那樣。
為什麼學神可以一邊模考第一,一邊還有力能參加那些國際科技比賽?
為什麼江臨淵白天督促門弟子們練功,晚上還要理宗門事務,修為卻還是比每日刻苦鉆研修煉的要厲害?
仰變一種憧憬。
憧憬又變了朦朧的慕。
修仙路漫漫,十多載的時,沈黛仰著前方那寬厚穩健的背影,從不覺得寂寞。
可為什麼——
為什麼前世江臨淵卻會拋下,明知落敵手,卻還能寸步不離地守在宋月桃榻邊?
沈黛垂眸,濃長睫斂去一閃而過的霧氣。
只是嗓音里帶了點啞,像了委屈卻絕不低頭的小孩子般又冷又倔。
“我沒錯。”
江臨淵眉頭擰得更:
“黛黛,你從前,不會這樣不懂事。”
沈黛聞言一怔。
從前確實懂事。
前世純陵陷落的那一日,往日的仙宗寶地了一片焦土,曾經自負修仙名門的純陵弟子傷的傷,殘的殘,如落水狗般狼狽不堪。
江臨淵背著傷的宋月桃,手中龍淵劍有敵人的滾燙熱緩緩滴落。
他與沈黛共同殺出一條路,但眾人生路依然渺茫。
江臨淵猛然回頭:
“黛黛,前面就是兇蚩吾,只有我能與之一戰,你若能撐一會兒,我先將傷的師弟師妹們帶出去,再回來支援你——你還能撐得住嗎?”
沈黛那時已是強弩之末。
可江臨淵的后,那些負傷的同門,用那樣懇切又希冀的目著,仿佛是垂死者的最后一救命稻草。
沈黛是后萬魔千妖,浩浩,殺意騰騰,從未孤一人應對這麼多的敵人,也害怕,——
對上了江臨淵的視線。
干的間一滾,吐出的話卻是:
“我,我可以。”
因為那個人,希能留下來。
所以不害怕,不可以害怕。
臨別的時候,沈黛地拽住江臨淵的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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