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桃全然沒料到這人的質問如此刁鉆。
沈黛也十分詫異。
謝無歧說的這個,不是完全沒想到,只不過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當眾點出宋月桃話里的疏,如此清醒,如此一針見,如此的……
不給宋月桃留一點面。
唯有方應許對他這師弟頗為了解。
謝無歧是師尊在凡人界撿回來的,時不知為何失去記憶,孤如浮萍地在凡界紅塵里打滾了許多年。
污泥渠見過,金樓閣他也見過,他生了一張風流桀驁年郎的模樣,卻有一顆七竅心腸,很不吃孩兒滴滴裝哭這一套。
被他一語道破的宋月桃只搖了一瞬。
抿了抿,不去看謝無歧那讓人幾乎無所遁形的視線,而是著沈黛:
“我前些日子在章尾山境里了傷,師兄師尊不讓我勞累,這些我都是悄悄躲著旁人準備的,我確實聽到了生辰宴的風聲,但我還以為那是師兄們給你準備的,所以才沒說。”
說完,又拉了拉沈黛的袖子,淚眼朦朧。
“黛黛,今日山門外的事,我都聽師尊和師兄們說了,那個燭龍麟,雖是我從章尾山境里取得的,但就像你說的那樣,被你從燭龍江里取出來再飄到了章尾山境,也不是不可能啊,師尊他怎能讓你罰跪,還你鞭子呢!”
“還有生辰宴,明明我的生辰在后幾日,你才該正經過這個生辰,大家卻居然全都不記得!”
宋月桃說著,委屈愧疚地握住的手。
“都是我不好,我應該再早一點醒過來的,我……你……你其實還是怨我的,對不對……”
“我沒怨你。”
這話沈黛自己都不知道是重復的第幾遍了。
說得很真心,但宋月桃似乎半個字都沒信,用那雙溫婉凄楚的眼眸看了一會兒,忽然牽起沈黛的手。
“我去和師尊師兄們說!”
沈黛被搞懵了:“……說什麼?”
“說今日是你的生辰,讓大家給你補上,已經回去了的弟子,我去一個一個回來——”
宋月桃的手勁出乎意料的大,沈黛一時沒防備也被帶得往前走了兩步。
但很快,另一邊又有一力量拉扯住了。
“宋仙君,你這招以退為進,倒是用得不錯。”
被兩人一左一右各拉著一只手的沈黛:……這劇好像不太對。
宋月桃原本一雙我見猶憐的鹿眼,都被謝無歧生生出了幾分怒氣。
但很快掩藏,楚楚可憐地對沈黛道:
“黛黛,我們才是同門,你寧可相信你才認識的這些不知名小宗門的朋友,也不肯相信我的話嗎?”
聽到宋月桃提“不知名小宗門”,方應許神一凜。
他本來還打算勸著謝無歧收斂點,別在人家地盤上惹事的,現下卻右手扣住腰間重劍,拇指推開劍格,劍鋒在月下折出一抹蒼白寒芒。
“宋仙君,說話注意些,你們純陵也并非你想象得那麼厲害,你們那師尊,在我家師尊面前怕是過不了三招!”
宋月桃被他看得心底發寒。
但純陵十三宗是修仙名門,位列仙門五首,是修真界人人向往的修仙大派,其長老自然個個都是修真界的支柱。
他口中的閬風巔,從未聽聞,他師尊怎可能有這般本事?
不過宋月桃聽了這話還是攥住沈黛的袖,順勢要往沈黛后躲:
“黛黛,你這朋友怎麼這樣兇,我……”
卻不料還沒躲到沈黛后,謝無歧手上稍稍用力,便將那夾在中間的小姑娘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沈黛的修為畢竟比謝無歧低一個境界,他這一拽差點險些讓一頭撞上他膛。
年人寬肩窄腰,量高挑,沈黛與他只相距一寸。
在現世時沈黛是一心學習的書呆子,穿書后是專心修煉的小師姐,無論在哪個世界,沈黛都鮮與異接。
正張地要急退一步,卻見謝無歧很快繞過沈黛,不聲地將與宋月桃兩人隔開。
謝無歧雙手環臂,下頜微抬,睥睨掃過宋月桃怒急的委屈模樣。
佳人淚漣漣,他卻心如鐵,譏諷勾:
“若是眼淚多得沒使,聽聞十洲三島中有邪修囚子,以眼淚奉養珍珠,把人哭瞎了才能得一顆,不如你去替了那些珠,倒也算是功德一件。”
沈黛聞言猛然扭頭看他。
他怎麼會和那個人說出一樣的話!?
“什、什麼珠,我從未聽過,這是什麼嚇唬三歲孩子的話,你以為能嚇得到我嗎?”
宋月桃驚了一驚,心中恨不得將這個紅齒白的俊俏年剝皮筋。
但面上又委委屈屈地向沈黛,眼淚簌簌落下:
“黛黛,你就眼看著他們這樣欺負我嗎……”
沈黛還在盯著謝無歧的側臉看。
看得很專注,急得宋月桃剁腳。
“黛黛!”
這一聲總算將沈黛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
直沈黛表示很累,宋月桃倒是沒哭瞎,但快要被宋月桃的眼淚淹死了。
沈黛不愿再多糾纏,冷了臉:
“宋月桃,你再不回去,是故意讓師兄師尊來找我麻煩嗎?”
宋月桃頭一次被沈黛如此冷冰冰的直呼其名,當即愣住。
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真的不要我這個師妹,也不要師尊和師兄了嗎?”
沈黛聽了這話,只覺得荒唐。
怎麼能是不要了呢?
前世死的時候,被萬魔分尸碎骨,哭著喊著希有人能來救救。
可誰都沒出現,誰都不要了。
所以這一世——
“不要了。”
夜濃重。
形單薄的小姑娘立在料峭春風中,篤定道:
“我一個也不要。”
宋月桃如遭當頭一擊,臉上瞬間盡失。
和沈黛之間明明只間隔著一尺的距離,可無形中仿佛有不可越的天塹徹底斬斷了再靠近一步的念頭。
氣氛凝固了數秒。
沈黛不再看,轉而對謝無歧和方應許道:
“反正今夜你們已犯了宵,再晚點回去應該也沒什麼吧?純陵的人或許不怎麼樣,但風景不錯,兩位仙君要是不介意,我帶你們四走走。”
前面就是一條岔路,他們從那條路也可以回竹海客舍那邊。
謝無歧和方應許知道這是沈黛要替他們甩開宋月桃,沒什麼二話就跟著往前走。
失魂落魄的宋月桃孤立在寒風中,淚痕未干,不知在想些什麼。
沈黛沒回頭看一眼。
還在想謝無歧方才那句話。
那句話,令勾起無數前世回憶。
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前世出關的那天。
……
修真界早有傳說,北宗魔域曾孕育無數魔修,在十洲三島為非作歹,數百年前修真界大能合力擊潰三位魔君,北宗魔域從此四分五裂不氣候。
誰料不只從哪里冒出第四位魔君,一統四分五裂的北宗魔域,帶著千軍萬馬殺回十洲修真界,攪得天翻地覆、天下大。
數九寒冬,大雪封山。
那一日是十洲修真界數百年來最大浩劫的開端。
那位黑金長袍的魔君踏著尸山海而來,溫熱順著手中長劍滴滴落下。
有不長眼的手下大獻殷勤,為他抓來傳聞中的修真界第一人。
那人哭得淚眼漣漣,凄楚人,誰料那帶著玄鐵面的魔君卻抬手掐住人的半張臉,將的嗚咽哭聲都堵了回去。
“哭瞎人一雙眼,才得一顆人珠,這麼哭,不如送你替那些珠哭,如何?”
下一秒,那名四方的一張人臉,砰的一聲,了魔君手中四分五裂的頭顱碎片。
此后,恍若噩夢一般,十洲三島逐一淪陷,修真界宛如人間地獄。
……
或許是沈黛孤陋寡聞,沒從別的地方聽過珠的故事,所以一聽這個,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那位在前世掀起腥風雨的大魔頭。
但那個大魔頭滿魔氣,煞氣人,一看就是從小在北宗魔域那種魔修之地養蠱養出來的。
和靈力醇厚的謝無歧全然不同。
這個故事,應該只是巧合,他們之間怎麼可能有關聯?
絕不可能的。
沈黛滿臉肅然地思索完,一抬頭,正對上謝無歧和方應許兩人探究的目。
“……怎麼了?”
沈黛被他倆盯得有些不安,沉半響,試探著問:
“我方才對宋月桃……話說得太傷人了?”
好像是一點兇。
但也沒辦法,要是不說清楚,宋月桃還要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看,沈黛看了就頭疼。
“哈哈哈哈哈——”
謝無歧突然縱聲大笑起來。
沈黛被嚇了一跳,雖然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也知道他笑的是,于是不悅地問:
“你、你笑什麼呢?”
謝無歧倒不是嘲笑。
他是真覺得好笑。
他笑這小姑娘被豺狼虎豹包圍,邊還有裝作怯懦的盤妖伺機而,這樣九死一生的境地,只不過出一只鋒芒不足的爪子虛虛撓了撓,撓完回頭還于心不忍地問他們——
是不是太傷人了。
這怎麼不好笑?
就連方應許也扶額:
“本來你們紫府宮的事,我們外人不好說什麼,但好歹在純陵待了幾天,你們紫府宮的事也聽了一耳朵……小沈仙君,你可多長幾個心眼吧。”
沈黛聽出他們話里在說弱的意思了,急忙分辨:
“我、我長心眼了!下個月就是宗門大比,我贏了大比,掙足了自立門戶的盤纏,我就走人!”
謝無歧雙手環臂,眼尾一挑,語調意味深長:
“哦?仙君小小年紀,倒是很有骨氣,不知你下山以后,又作何打算呢?”
這個沈黛早就想好了。
“凡人界雖然不如修真界靈氣旺盛,但也算皇朝鼎盛,四下太平,我去凡人界做個替人去除邪祟的道士,混口飯吃,總是可以的。”
這個世界邪祟橫行,妖蠢蠢,不會沒活干。
謝無歧:“你不圖修真界的權勢地位,選擇這樣的生活倒也沒什麼,只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
“自然是仙門五首的力。”
謝無歧言語如刀鋒,句句見。
“弟子可以退出師門,這一條規矩雖然是寫在各家門規里的,但從沒人真正拿這條規矩當回事,因為人人皆知,一日為師終為父,師徒宗門的關系,遠比脈關系更,你想斬斷,不傷筋骨怎麼可能?”
方應許也神肅然:
“并不是我們嚇唬你,若是你當眾宣布要退出師門,你師尊應允,卻要你挖出靈核,毀去一修為才肯放你離開,你又當如何?”
沈黛立時怔住。
挖靈核……毀修為……
對于修真者而言,這比折斷手腳還要殘忍。
想說師尊應當不會如此殘忍,但話到邊,又意識到了什麼。
“……挖就挖吧。”
哪吒還削剔骨呢,沈黛咬咬牙。
“反正,我才十三歲,重頭修煉就是。”
謝無歧聽了這小孩子一般的話覺得好笑,挖靈核那是生生剖心,又不是剪個指甲,哪里這樣輕松。
可忽然又想起了今日清晨,在山門外那被剜心鞭連三鞭都沒吭一聲的模樣,又斂了笑意。
這小姑娘人雖小,意志卻堅。
恐怕是打斷了骨頭,碾碎了,爬也要從純陵那道山門爬著出去——
“與其擔心我,你們也擔心擔心自己吧!”
宗門大比畢竟還有段時日,但今日惹出的麻煩卻近在眼前。
沈黛如臨大敵地對他們道:
“你們既然知道宋月桃是誰,自然也知道,是我們第十三宗捧在手心里的小師妹,你們今天讓這樣下不了臺,若是轉頭回去和我師尊師兄們告狀,你們就有麻煩了!”
衡虛仙尊的份或許不會屈尊找小輩的麻煩,江臨淵想替宋月桃出氣,也只會選明正大的切磋。
唯獨那個出于流洲修仙名門的二師兄,眾星捧月長大的陸嬰,可沒這麼明磊落。
對或許還稍稍顧忌一點是同門,又是孩的份,可他要是對付謝無歧和方應許兩人,就沒有這麼多顧忌了。
沈黛從不愿意給人添麻煩,尤其這兩人今天還幫了許多忙,更不想看他們因為自己而惹上麻煩。
方應許頗覺好笑地打量著神張的沈黛。
方才說起自己,都要挖靈核了,還能鎮定自若,可一說到別人,卻比誰都要激。
這小姑娘怎麼能憨這樣?
“不用擔心我們。”方應許語氣隨意。
沈黛卻面肅然:
“怎麼不擔心?我那個二師兄,可是流洲修仙世家陸家的主,家財萬貫,門下也有弟子無數,你們要是被他惦記上,麻煩就大了!”
“流洲陸家?家財萬貫,弟子無數?”
方應許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嗤笑一聲,一臉“陸家算什麼垃圾宗門”的表。
“他也配讓我怕。”
一旁的謝無歧這四周巍峨群山,浩浩純陵十三宮闕。
在旁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千年修仙名門,在他眼中仿佛只是紙糊的金樓閣,終有一日要被他踏做腳底塵泥,收為掌中玩。
桀驁不馴的年仙君懶洋洋地開口,輕慢道:
“不過是區區一純陵,待我大道得證,任憑他修了多年的仙尊真人,敢踏我閬風巔一寸土地,我便敢讓他們都化我手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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