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嬰在昭覺寺潛伏三個月,不是沒有見純陵和陸家的人來過,但之前他都沒有面。
就是覺得這昭覺寺不對勁,宋月桃的來歷也不對勁,他不信任旁人,要麼他把真相整個查清,要麼是沈黛親自來,否則他都不會輕易面。
此刻聽到他母親也來了,陸嬰帶著紫花制的香囊便要出去。
走了幾步,又在門口停下,他回頭扔給沈黛另一個備用的香囊,囑咐沈黛:
“你去找師尊,找我大師兄,或者找你那幾個師兄也行,總之不要一人獨行,那個明寂非常危險,你,一定不要逞強,我去尋了我母親,很快便來找你——”
沈黛著手中香囊,有些意外。
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從陸嬰口中聽到“不要逞強”這句話。
一邊朝謝無歧他們所在的廂房跑去,一邊在心中升起了一種悵然的心緒。
這話若是前世十三歲的聽了,大約會很開心。
可惜了,十三歲的不會再回來,如今的,也不會被這種話打了。
出院子,沈黛才發現今夜陸嬰并不是唯一一個清醒的人。
衡虛仙尊雖對紫萬華境了解不多,但畢竟修為深厚,在察覺到這里不對勁的第一時間便化去了紫花的毒素,同時將其他的純陵弟子也一并喚醒。
謝無歧等人也十分警惕,醒差點中招的懷禎后,他們立刻奔赴沈黛這邊,見沈黛安然無恙地出現才終于放心下來。
沈黛環顧四周,忽然發現了個人:
“宋月桃呢?”
陸家的修士有陸嬰管,應當是無事的,可宋月桃是純陵的人,此刻衡虛仙尊和江臨淵等人都在,卻獨獨不見宋月桃。
懷禎還有些毒素未除凈,此刻腳步有些虛浮,卻還是一字一頓地說:
“不會是明寂師兄,不會的,他不會設下這種邪……”
這下沈黛也不知該如何寬懷禎了。
那邊陸家修士也匆匆趕來,眼眶通紅的陸夫人邊跟著蓬頭垢面的陸嬰,眾人還沒為陸嬰的忽然出現而震驚,便聽見純陵弟子中有人高聲呼喊:
“鬼!是怨鬼!那邊,那邊全都是——”
眾人循聲抬頭,目便是令所有人骨悚然的景象。
常山月夜下,麻麻、數量不知凡幾的怨鬼流魂踏著月而來,連一片遮天蔽日的烏云,令整個常山都陷無邊黑暗之中。
衡虛仙尊毫不猶豫地掐訣結陣,張開能護住在場所有人的魔結界。
這些怨鬼流魂像無頭蒼蠅一樣奔向他們而來,哪怕在撞上魔結界的同時就被強大的靈力灼燒一縷青煙,他們也沒有毫畏懼,像是被什麼人控著的傀儡,眼中唯有目標,沒有生死。
“怎麼會有這麼多!怎麼會有這麼多啊!”
這些前仆后繼看不到盡頭的怨鬼像是沒有盡頭,與衡虛仙尊一道結陣抵的純陵弟子們雖修為不低,見了此此景也難免被震撼得肚子都在發抖。
陸嬰在此地潛伏了三個月,連藏經閣也溜進去過,對于這個紫萬華鏡已經算是頗有研究了,因此對于眼前這場景也有所預料。
他咽了口口水,聲解釋:
“……這里不再是你們來時的那個常山,從你們昭覺寺開始,這里就變了佛子明寂構建出的紫萬華境。”
“紫萬華境需要強烈的七六驅,因此我猜測,他殺了很多人,然后將他們的魂魄都拘在紫萬華鏡中,用來困殺被他丟進來的人……”
他們避開了紫花的毒,卻不代表他們能不被這個紫萬華境困住。
佛子明寂的修為深不可測,且對于這的掌控程度已至臻之境,那個解毒香囊可以使他們保持清醒,但想要從這里出去卻沒有那麼容易。
這里許多人都沒聽說過紫萬華境,但并不妨礙他們知曉這個東西的可怕之。
唯一值得寬的,就是他們有衡虛仙尊這位元嬰期大圓滿的大能在,還能夠抵一二,否則就他們這些筑基金丹的修為,怕是耗也要被這些怨鬼耗死在這里。
“了一個人。”
正當純陵弟子都一門心思想著如何從這萬華境里出去時,后忽然響起沈黛的聲音。
“宋月桃不在這里,你們不打算去找嗎?”
純陵的弟子們現在才注意到,結界以確實了一個人。
可現在結界初,外面怨鬼肆,那架勢簡直要將人生吞活剝,在這樣的況下,不管是真的沒注意到,還是假裝自己沒注意到,在沈黛開口之前,他們都沒有一個人提起宋月桃。
“……有誰見到月桃師妹了嗎?”
“沒有,住的廂房不是離你那邊更近嗎?方才出來的時候你沒看見?”
“沒、沒有啊,方才師尊我們挨個把弟子抬到他房中解毒,我去月桃師妹的房間里時沒見人影,我還以為是別人先帶去了呢……”
弟子們相互推諉,都說是以為宋月桃沒有中紫花的毒,又或者是以為已經有人帶走了。
說來說去,仍然沒有一個人肯挪一步。
結界有衡虛仙尊頂著,謝無歧自不用管,倒是這些純陵弟子,果然如他所料。
生死關頭,最能考驗人心。
“怎麼?宋月桃不是你們最喜歡的小師妹?不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好師妹?如今危急關頭,宋月桃生死未卜,你們這些疼師妹的師兄們,不去尋嗎?”
“哎呀,這外面全是兇殘之際的怨鬼流魂,你們再不尋,恐怕就要被撕一堆泥了。”
這幾個純陵的弟子被謝無歧懟得啞口無言。
但即便如此,還是無一人敢說一句“我去找師妹”。
外面惡鬼肆,面目猙獰,這是一群沒有思維完全不怕死的行尸走,只要不怕死,哪怕是一群腐爛的尸,也能發出相當可怕的力量。
“衡虛仙尊。”沈黛著他的背影,一字一頓道,“宋月桃是你的徒弟,你也不救嗎?”
衡虛仙尊沉默半響,沒有回頭,聲線冷靜地對道:
“我若離開,便是放著這結界數十人的命于不顧,沈黛,孰輕孰重,這道理你不明白嗎?”
沈黛怎麼會不明白。
這里再沒有人比更明白這個道理了。
前世魔君舉辦千宗宴,衡虛仙尊也是為了救更有價值的江臨淵,而選擇讓沈黛替宋月桃去參加。
他明知兇險萬分,恐有去無回,卻也還是做了這樣的決定。
這個道理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以為宋月桃會是那個例外,但最后卻發現,原來在他心中,宋月桃也是那個可以舍棄的人。
沈黛并沒有覺得寬,反而覺得荒唐。
“原來,人命在你心中,不過是放在稱上可以稱量的品。
今日這邊重些,便可以放棄輕的一端,今日是這二十余人對一人,便可以放棄一人,明日十人對五人,也可以放棄那五個人,若是有一日兩端一樣的分量,也要做個取舍——
這究竟是在救人,還是在殺人!”
沈黛言辭激烈,令在場眾人都紛紛側目而視,不明白這樣大的怨怒因何而來。
就連謝無歧和方應許也詫異地著沈黛,像是想從那燃燒著灼灼怒火的雙眸里看出些端倪。
衡虛仙尊沒料到這一番辯駁,忍不住回頭了一眼。
的眼中盈著一點難以察覺的淚,但眸中閃爍的卻并非是難過。
而是失、厭惡、憎恨,還仿佛見到了什麼荒唐之事般,那張從來乖順溫和的面龐浮現出一冷冷的譏笑。
從前仰的師尊,原來是這樣的面目。
從前獻出生命保護的師門,原來都是這樣的懦弱之輩。
曾經也很羨慕宋月桃,覺得生來就是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哪怕天賦普通,也無人會嫌棄,人人與好,人人都記得的生辰,走到哪里,歡笑聲就帶到哪里。
而就像一塊凍得人發抖的冰塊,沒人喜歡,沒人希出現,好像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是不討人喜歡的樣子。
甚至覺得,自己本不值得別人喜歡。
可到如今才發現——
沒有錯。
沒有想象得那麼糟糕。
真正糟糕的是試圖去討好的這些人。
全心全意付出的那些歲月,前世丟掉的那條命,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
“……沈仙君,況特殊,你也不能怪衡虛仙尊無,畢竟我們這里有這麼多人,他總不能不管這麼多人的死活,只為了去救那一個人吧?”
開口的是陸家的一位修士,沈黛聽了也并沒有生氣,而是點頭附和:
“你說得對,大局為重,有所取舍也是正常的。”
那修士松了口氣:“那你也別太激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我明白,希那個被舍掉的人是你的時候,你也能這樣明白。”
“……”
江臨淵對宋月桃的份心存疑慮,是生是死其實他都無所謂。
尤其是在此種況下,結界雖然能暫時抵,但對靈力耗損巨大,外面的怨鬼沒有窮盡,他們的靈力卻有力竭之時,便是為了這里更多人的命,他也不該擅離職守。
但沈黛的話卻讓他忍不住開口道:
“我以為你很討厭宋月桃。”
沈黛直言:“我從沒有喜歡過。”
“那為何……”
“我只是覺得,原來以前眼盲心瞎的人是你們,現在才發現,是我才對。”
若不是眼盲心瞎,前世怎麼會為這些人賠上了一條命?
江臨淵從沒在沈黛眼中見過這樣決絕的神。
即便是當日離開宗門,也沒有失到如此地步,仿佛連多看他們一眼也厭棄。
——為什麼不想再看他們了?
——為什麼連憎恨的緒都沒有了?
從前,明明滿心滿眼都是他們,會在雪地里牽著他的手,發誓以后要保護他,會在除夕的夜晚獨自一人,笨手笨腳地給師尊包餃子。
哪怕是在幻境倒映出的未來,二十三歲的依然會站在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與他并肩攜手,是他永遠可以信賴的存在。
但此刻的江臨淵忽然醒悟,不管那樣的未來是真是假,都再也不會到來。
走遠了。
并且再也不會回來。
心臟傳來劇烈的絞痛,平日依靠著強大的意志力護住的心脈,瞬間被一力量沖開,肆無忌憚地在他軀之中沖撞。
……是他的心魔。
然而沈黛卻并沒再看他一眼,而是轉過去。
“大師兄,二師兄,你們愿意和我出結界嗎?”
沈黛收拾好緒,肅然對兩人道:
“我覺得躲在這里是沒用的,我們得去找明寂,只有打敗他,我們才能找到離開紫萬華境的辦法。”
方應許抬手了一把的腦袋。
“說什麼客氣話呢,什麼愿不愿意,你要走,我們肯定得跟你走,不然我們還敢進閬風巔的門嗎?”
謝無歧也笑道:“看來師妹同我心有靈犀,和我想到一塊去了。”
方應許冷笑:“還心有靈犀,不要臉。”
“也請帶上我。”懷禎打起神來,正道,“若這一切真的和明寂師兄有關,我想親自問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也去。”
皓胥也跟著附和。
“宋月桃和宮泠冰一定有什麼關系,我必須問出來,給我師姐一個代。”
那邊的衡虛仙尊見這幾人一意孤行要離開結界,忍不住呵斥一聲:
“胡鬧!現在貿然出去是去送死嗎!”
沈黛頭也不回,揮龍劍在結界上劈出一條通道,毫不猶豫地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