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進宮的路上,寒從書箱里拿出一個小冊子,反復翻閱著。封岌瞥了一眼,知道是為了今日上課準備的容。甚至被標注了一二三宮三種方案,據兩位公主的接況隨機應變。
寒看得很專心,鬢間的一點碎發隨著馬車的顛簸輕輕地晃著。
封岌不打擾,凝著專注的眉眼。寒專心做一件事的時候,整個人沉靜下來,落在封岌眼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靜好。
進了宮,兩個人各自分開,寒被宦引路帶去兩位公主的宮殿。而封岌則是被圣上召見。
“桑承運、劉東、趙萬里都離開了駐地。”圣上盯著封岌。他很怕,怕封岌真的有了反心,更怕自己不得不對他下手。
封岌稟話:“他們駐扎在邊地多年,也該到他們回京休沐一番。”
這套說辭誰都知道不對勁,可誰都抓不到話柄。
圣上斟酌了語句,思慮再三,才道:“北齊這次派使臣來京城,給出的條約確實很有誠意。嘉屹啊,打仗勞民傷財,這麼些年了,百姓早就不住了,如今國庫也是連年虧空不熬出啊!”
“從古至今,兩國之間時戰時休。最長的休戰期不過二十一年。到了第二十二年,兩國惡戰浮尸百里。”封岌肅言,“若想結束戰爭,唯有兩國變一國,將北齊徹底納大荊的版圖,讓他們俯首稱臣。”
封岌字字鏗鏘有力。
圣上點頭,先贊同:“是這個道理。”
接著他又話鋒一轉:“可是如今國力確實難以支撐,蘇、汪兩位的提議也值得考慮。不若養蓄銳三五年,再從長計議。在這三五年里,北齊上貢以來養咱們的兵馬,豈不是甚妙?”
封岌反駁:“北齊人天生驍勇善戰,武力強悍。如今遞上議和書,不過是因為到了強弩之末。正是徹底攻破的最好時機。若休戰三五年,不是我們大荊養蓄銳,而是給北齊人息。屆時北齊賊子必然再次發戰爭。而我們?兵民皆會因為北齊人的一時求好而松懈傲慢。失去最佳時機,又要重累士氣民心。”
“民心”二字突然到了圣上心里某一。他目閃了閃,沉默片刻重新笑起來。他再開口已經不談政務,而是問:“嘉屹,你上的傷如何了?”
封岌心里略有失。
對圣上的態度,封岌心中早有所料,可還是當真走到這一步時,失難掩。這些話,他不是第一次對圣上稟明,如今卻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既然說服不了,那封岌只能用些別的手段。
他時生活在戰火的苦難里,看著整個小鎮的人是如何被北齊人殺,其中包括他父親、妹妹、祖父、伯父等親朋。誓要滅北齊的決心,一日也不曾在封岌心中消亡。他絕不會因為北齊人的一時獻好,就放縱那個骨子里帶著嗜分的民族。
封岌道:“需要修養一段時日。"
圣上立刻站起來,問:“要不要讓太醫診治?缺了什麼藥立刻跟我說!”
“圣上恤,若能免臣朝議,這傷才會更早痊愈。”
“好好好。”圣上連聲答應,“若有恙,朝議自然不必來。有什麼時候,我自會親自召見你。”
封岌向圣上眉宇間真切的關懷,默默收回目。
封岌很清楚圣上對他的態度——提防與關懷摻雜著,分不清楚。
封岌離宮前,見到了寒考核時畫的那幅畫。
當時來參選的幾個人每人上一幅畫,由擅丹青的老夫人挑出其中的一半,只剩四人。這四人誰都可以擔任,再有兩位公主在這四個人選中一位。
元敏公主選中的是另一個人,元慧公主選中的人是寒。元敏與元慧雖然非同母所生,可因為們的母妃好,們兩個自小一起長大,關系非常好。元敏公主年長五歲,總是照拂、寵著妹妹。和妹妹有了意見分歧,元敏公主毫不猶豫地依了妹妹的選擇。
而元慧公主選擇寒的理由也很簡單。小孩子貪玩,就想選個年輕不古板的,而且寒說不定會教在臉上畫畫呢?
封岌垂目,視線落在攤開在桌面上寒所繪的那幅仙境。
畫面上,下半部分是一個破敗的小庭院,院子里的桃樹枯了,墜在樹下的秋千也斷了,幾個小杌子七倒八歪地停在院子里,被枯葉掩瞞著。一片蕭瑟之景。一個量單薄的郎孤零零立在庭院里,仰頭向天幕。
畫面的上半部分,溫的云霧一團團聚集起來,圍出一方畫面。畫面里是一個被心裝扮的庭院,花滿枝椏,羊角燈晃著旖麗的。一家人圍坐在云朵之上。
若仔細去看,才能辨出云霧圍繞的仙境中的庭院正是畫面下半部分那個殘破的小院落。
所謂仙境,是回不去的家和過往,找不回的父母家人。
封岌的視線在畫面上那抹似隨時都能被風吹走的倩影上停留了好一陣子。
寒被引路太監帶去了元敏公主和元慧公主的住——琉雅宮。
引路太監帶著寒往琉雅宮里的靜疏閣去,一邊走一邊解釋:“兩位公主平日都在靜疏閣讀書。丹青室在二樓,這邊請。先生的課時表放在書案上,您一會兒記得看看。”
寒這才知道并不需要每日都進宮給兩位公主上課。
到了丹青室,引路太監退下,寒款步走向擺在前面的書案。上面放著兩份課時表,一份是兩位公主的全部課程,一份是需要牢記的上課時間。
寒有些驚訝。這兩位公主的課雖然種類多,卻課時得離譜。比如其中刺繡這一門課,竟一個月只有一次。而所教的丹青課,一個月也只有四次。
寒不由想起昨天晚上封岌對說的話——你給們講課,不需要像對你妹妹那麼嚴苛。
再一次反思自己對妹妹的課業是不是真的過于嚴苛了?
寒正想著,宮人稟告兩位公主到了。
寒從書案后走出來,對著兩位公主參拜。
元敏公主抬了下手,嬤嬤握著寒的小臂阻止了寒的作。
元敏笑一笑:“該是我們像先生行禮。”
元敏和元慧朝著寒略屈膝,行了學生禮。雖說屈膝的程度帶著一點敷衍,可畢竟是最貴的公主,能如此已經是極重禮數了。
也就是從元敏公主和元慧公主的這一拜,寒從昨日起懸著的心一下子得到了舒緩。
開始上課。
兩位公主在書案后坐下,寒也走到了前面的那張書案后。沒有立刻開始講課,而是先向兩位公主詢問了幾個問題,先清們現在的能力。
結果讓寒很意外。兩位公主都沒什麼天賦。元敏公主畫出來的東西烏七八糟,實在是想夸都找不到地方。至于元慧公主……連握筆的姿勢都不對。線條全是歪的不說,墨點子吧嗒吧嗒地往宣紙上掉。手去蹭,把墨蹭到手上玩。
寒再一詢問,才知道元慧公主識字量也得可憐。
元慧公主眨著一雙無辜的眼睛著,音稚氣認真問:“先生,這樣畫對嗎?”
寒著明亮的眼睛,溫地笑著搖頭。親自拿了帕子去元慧公主手上的墨點子,再握著的小手,教如何握筆、如果下筆。
寒為上課心準備的容,最后什麼也沒用上。有些惋惜,卻不得不承認這兩位公主確實如封岌所說子都不錯。也清楚能哄得這兩位公主歡喜,就能被留下來。
可寒心里有一團說不清楚的霧氣,有點堵得慌。是因為為金枝玉葉的公主,所以們可以什麼都不學。而和們同齡的皇子卻有著十分嚴苛的課程。
對皇子和公主的要求不一樣。
寒知道對皇子和公主的要求不一樣是古而有之理所應當,可心里有個模糊的認知。覺得這樣是不對的。
現在是兩位公主的先生,為師者傳道業解,或許可以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哄兩位公主高興。
所以在第一次來給兩位公主上課的時候,寒在自己臉上更用心地作畫。畫了一枝桃,一對燕坐在枝上。
元慧公主瞪圓了眼睛盯著寒臉上的畫看傻了眼。小手指著寒臉上的畫,驚呼:“我窗前就有桃枝,坐了小燕子的桃枝!一模一樣!”
寒嫣然一笑,聲問:“元慧喜歡嗎?”
“嗯嗯!”元慧公主使勁兒點頭。
“那我教你畫。”
“我也能畫得像先生這麼好嗎?”元慧公主問。
寒道:“努力去學就可以。”
元慧公主開心地笑起來,說:“那我也要在皇姐臉上畫!”元敏公主轉過臉對笑一笑:“可你快些學!”
元敏公主很樂意讓妹妹在臉上繪畫。可惜一堂課結束,元慧公主拼盡全力也只能在元敏公主的臉上畫了個像鴨子的燕子。
雖然畫失敗了,可是元慧公主對畫畫的興趣也越來越濃厚。回宮之后,也要抓著筆畫一氣。
時間一晃就是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寒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給兩位公主上課。雖然一個月里只上課了四次,可不上課的時候花費了很多時間去準備。
因自小被父親嚴苛要求,讀書很早。所以在最初接兩位公主的時候,驚訝之余有些束手無策的茫然。
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會不會是一回事,如何教授給旁人又是另一回事。查閱了很多書籍資料,不僅包括繪畫方面,也包括為師之道。
還去跟自己的恩師羿弘闊虛心討教。
羿弘闊哈哈大笑,沒想到自己的學生也已為人師。他很樂意地跟寒傳授經驗。
寒整理著老師給的幾本書籍,隨口說道:“等日后安定下來,我也想辦個學堂。”
不過顯然眼下不行。
寒今日得閑,從羿弘闊府中離開后,又親自去了青古書齋還書、去藝樓給沅娘送新寫的詞。
這一個月,都是翠微給跑。難得親自去一趟。青古書齋的老板對親切地笑,打趣如今是大忙人。
沅娘也很歡喜寒能親自來,把最新的兩首曲子親自彈唱給寒聽。
“你不知道你寫的詞現在多歡迎。客人們點曲,大多都是你寫的。不僅是我這里,旁也是的。”沅娘笑盈盈。
寒眉眼間染笑,發自心地歡喜。
寒傍晚時歸家,看見府門前又停著幾輛馬車。寒知道這些都是朝中的大臣,他們都是來找封岌的。
可是這一個月里,封岌閉門不出,也不接任何邀約,任何人登門都不見。與此同時他手下幾元駐守邊地的大將突然人事調,離開了邊地。
向來主戰的人撒手不管了,那些主和派反倒心慌起來。
寒剛要邁過府門,迎面看見從府里出來的沈約呈。兩個人目相遇,皆疏離地頷首行禮,然后同時移開了目。
寒繼續往里走,聽著府門外的幾位文臣圍上了沈約呈。他們見不到封岌,這是要從沈約呈下手。
又往前走了一會兒,寒便聽不見府門外的聲音了。
回到朝枝閣,從書箱里取出一個紙包。這是剛剛在外面買的一包桃花糖。將糖遞給寒笙,聲說:“一會兒在銜山閣服藥之后吃。”
寒笙了,又聞了聞,笑著說:“又是桃花糖!”
“又?”
“嗯!”寒笙翹著角,“璉表哥和從初哥哥今天都給了我一包!這是第三包啦!”
寒很高興妹妹多一些朋友,妹妹的頭,笑著說:“那姐姐下次爭取是第一個給笙笙送東西的。”
寒將桃花糖抱在口,彎著眼睛說:“姐姐給的是最好吃的!”
英從外面進來,說:“表姑娘,四房瞧著要準備辦喜事了。”
寒點點頭,沒說什麼。
英口中的喜事,是指蘇文瑤要正式進門了。
寒牽起妹妹的手,帶著去銜山閣施針治眼睛。
封岌讓云帆搬了一張藤椅放在庭院,他懶洋洋地躺靠著藤椅曬太,一曬就是一下午。
奔波勞十幾年,他難得閑下來。對于這段時日的空閑,他確實不太適應。最近倒是好些,也能耐著子去看天上云朵的流。
腳步聲讓封岌轉頭,寒出現在他視線里,他面無表的面容不由和了一些。
“將軍。”寒開口。
寒笙跟著姐姐規矩喚一聲:“將軍。”
封岌躺靠在藤椅里,雙手搭在前,慢悠悠地轉著指上的扳指。寒牽著妹妹經過時,他出手,握了一下寒的手。
寒悄悄回握了一下。
封岌角浮現一溫和的淺笑。待寒牽著妹妹走遠,他從藤椅里起,結束了今日悠閑的曬太。
是夜,寒沐浴過后,圍著寬大的棉巾時,才發現沐浴之后要換的寢忘了帶進來。輕蹙了下眉,用棉巾圍著自己,出去拿裳。
寬大的棉巾圍著的,又拿了一條窄巾帕,一邊頭發一邊往外走。人都快要走到櫥前才約覺察出不對勁,朝書案過去,見封岌雙手叉坐在那里,正目灼灼地著,眸底晦暗。
他起,一步步朝寒走過來。
封岌握住寒的腰俯,迫得寒后背抵靠屏風,棉巾落了地,漉的染了屏上綢,水痕緩慢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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