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的山風嗚咽而來,六面絹燈在顧昭手中泛出橘黃的暖,朦朧月下,周海等人一風塵仆仆,似那久未歸家的游子。
他們踏遍了千山萬水,看盡了人世冷暖,終于回到了最初的故鄉。
記憶里,有著最圓最亮月的故鄉
周達手了周海上的黃塵,抖道。
“好好,回家就好,回家就好,以后哪都不去了,就在阿爹阿娘邊。”
鬼音雖幽幢,里頭卻有哭意。
顧昭在旁邊沉默不語。
片刻后,周達轉過看向顧昭,開口道。
“顧小郎,能否再麻煩你一事?”
顧昭點頭:“你說。”
這一開口,才知道,自己的頭居然這般,乃至于聲音都低沉落寞了兩分。
“唉。”周達又細細的看了看闔眼的周海,這才道。
“小郎,渡化我家海子的時候,可否留一捧黃土于我們夫妻二人的墳塋旁邊,再立一道木碑,雖然無用,也算是添個念想吧。”
顧昭看向黑裳的不化骨。
不化骨纏著黑布條的手不自覺的了,帶鈴鐺響了一聲,幾位僵的手“唰”的立了起來。
板,僵直。
它知道顧昭要是渡化了海子哥,從此定然是沒有周海這個人了,連僵也沒了。
它沉默了片刻,腦海里想過以前在山林里挖礦時候,自己病了,手腳沒有氣力,頭昏昏沉沉的暈著。
這樣的況,又能挖到多的礦石?
礦場雖然給吃給喝,但那不是善堂,從來不養閑人,每個人只有挖到了規定數量的礦石,才能換得來吃的喝的。
所以,礦工都不敢病。
病了,不單單意味著難,還意味著肚子。
管事的像吆喝牲口一樣吆喝著礦工上工,甚至放話說了,就是死,也得死在挖礦的路上,它那時真的好恨,不是那時,由始至終,它都好恨好恨。
那次它差點就死了,是海子哥、棒子哥、還有富貴哥……他們一人省下一些糧食和水,拉扯著他,又將他們挖的礦石分了一些給他,這才讓他免了管事的打。
許是窮人命賤,那般難,它還是活了。
“海子哥”烏古巖瞧著青白面的綠僵,聲音里有著不舍。
顧昭也不催促。
半晌,烏古巖眼里的火簇了又簇,似是艱難的做著斗爭,最后,它開口了,聲音幽幢,帶著悵然和哭意。
“顧小郎,你可以用石碑嗎?木頭容易爛,我以后還想來靖州城瞧海子哥,我怕木頭爛了,我就找不到他了。”
顧昭心下然,“好。”
“我領你去認路,不會找不到的。”
烏古巖瞧著那些風塵仆仆的僵,眼眸垂了垂。
“僵嗜,月只是有助于修行,填不飽肚子……我知道肚子不好,可是,我還是拘著海子哥他們,不讓他們到咬人。”
“在礦場里,那些人都將我們當做牲畜,那時,我們真是恨毒了他們。”
“我不想像他們一樣,海子哥他們也是這樣想的。”
倘若它們放開了和肚子,肆意的吸食人,它們不是和那些惡人一樣,都將人看牲畜了?
它不想這樣,海子哥他們肯定也一樣,只是,他們這下控制不住自己,忘了而已。
不過沒關系,它都記得的。
它也幫他們記得。
他們,從始至終只想著回家罷了。
回到那個有爹有娘,月亮特別圓的故鄉。
因為要安葬周海在周達和江香蘭夫婦的墳塋旁,顧昭決定先帶不化骨它們到義莊。
不然等天亮了,城門口人來人往的,瞧見這麼多的僵,該嚇到小娃娃了。
裴一清:
該死的,他的年紀也不大啊,他也會被嚇到的,這顧小郎偏心眼兒!
奈何他的咆哮在心里,沒有人聽得到。
下一瞬,裴一清僵在了原地。
只見隨著黑裳的不化骨搖鈴,此地有幽幢的鈴鐺聲傳來,與此同時,春風吹拂那漫天的黃紙飛揚,清幽月下,一個個僵直的影一跳,直的便躍上了高高的城墻。
青面獠牙的僵更近了,幾乎是著裴一清而過,接著是白面浮的白僵。
它們一個接一個的越過裴一清,絡繹不絕,最后才是面微紫的紫僵。
許是剛死不久,紫僵上還帶著濃郁的腥之炁。
裴一清不住的痛苦閉眼。
造孽哦,他剛才在義莊里睡回籠覺該多好。
顧昭掐了個手訣,瞬間,一道瑩瑩之炁包裹著下頭的眾僵,隨著三清鈴的鈴鐺聲起,它們起跳前進。
還好此時夜深人靜,要是有人瞧見了,定然駭得七魂去了六魄。
只見兩邊是屋宅,偶爾有幾盞紅燈籠在春風中搖擺,幽幽月投下,那一個個僵直的影在地上投下了長長的黑影。
小道中,鈴鐺聲幽幢,黃紙簌飛,又為這詭譎的一幕添了幾分凄涼。
很快,一行僵便到了義莊。
義莊殘破,皆是蛛纏繞,灰塵厚積。
角落里有斑駁的青苔,門戶上的桑皮紙早已經破損,只留一些殘骸在春風的吹拂下簌簌抖抖,發出似鬼哭一般的嗚咽聲。
此,著腐朽的炁息。
……
顧昭領著不化骨一行僵往前,推開了一間空的屋舍。
抬腳過去,將屋里那破了半截的桌子扶了起來,手訣一掐,一道水龍倏忽的出現。
只見它如鳴電掣一般的席卷過這一屋舍,瞬間,此潔如新。
顧昭:“烏小哥,此寒酸破舊,委屈你們先安頓在這兒了。”
不化骨搖了搖頭,“不要,我們平日里山荒地住著,那還不如這呢。”
顧昭點頭,正要離去前,不化骨好似想到了什麼,從裳里索出了一個布囊,遞了過去。
“顧小郎,此予你。”
顧昭瞧了它一眼,“給我的?是什麼?”
手接了過去,別說,還怪沉手的。
顧昭將布囊擱在那缺了一小截桌的破桌上,打開一開,瞬間瞪大了眼睛。
好,好多的銀子啊。
燈燭朦朧,漾得那銀子的彩愈發晃眼了,只見那一錠錠的銀子雪白又胖墩,一看就是可的主兒。
顧昭推了回去,“不了不了,做石碑就順手的事兒,沒有花銷什麼,再說了,我和周海他爹也有前緣,哪就用得上你給銀子了。”
有些沉痛,“這些銀子,你們挖礦也不容易。”
可以說是買命錢了,唉。
“這不是挖礦得來的銀子。”烏古巖幽幢的聲音響起。
不是挖礦得來的?
那是哪兒來的?
顧昭詫異的看了過去。
那廂,烏古巖有些懊惱。
是哦,當初它和海子哥他們可是挖了許久的礦,沒有拿銀子怎麼,他們還欠它們好幾條命呢。
雖然它和海子哥他們是用不著銀子了,但棒頭哥他們的家人還要用啊,旁
的不說,富貴哥家里還有個小囡囡呢……現在,也許大囡囡了。
顧昭:“烏小哥?”
烏古巖回過神,“這個啊,是我趕尸的酬勞。”
顧昭:??
不是說自己不是趕尸人,趕的都是一起的礦友嗎?
這趕尸酬勞又是從何而來的。
烏古巖側了側,讓顧昭看墜在最后的那紫僵,道。“喏,就是他了。”
“他是我在帽兒山下頭的懸崖里撿來的,他也是膽子大,月黑風高,馬車前頭打了兩盞燈籠就敢跑帽兒山,那片山勢蜿蜒陡峭,一個不留神就出事了,這不,他就摔下去了。”
“馬車都摔爛了!”黑裳的烏古巖用力點頭,表示肯定。
那時,它和海子哥幾個在山林里潛著,它搖鈴借道時,聽了好些鬼和它說了,千萬不能去靖州城那片地界,那兒的顧小郎兇著呢。
它聽了也怕,怕顧小郎把海子哥他們害了。
正躊躇徘徊不敢前進時,這馬車車夫的魂靈飄上來了,聽著鈴鐺聲,他激和它說,他有銀子,讓它一定送他歸家。
它問了他家在何,待知道是靖州城后,踟躕了好半天,這才下去撿了這自稱老馬的漢子。
多了個老馬,它來靖州城就更有名頭了。
它來,這可是人之托,忠人之事,行的是討銀子的正經行當!
它烏古巖是靠本事吃飯的僵呢。
顧昭聽后,“原來如此,等天明后,我去府衙說一聲,把這老馬的尸骨送回去。”
倏忽的,顧昭覺得這老馬瞧過去有些面,多看了兩眼,片刻后便記起來了。
這老馬,他是那日在牛記糕點坊瞧過的,頗有財炁的車夫啊。
顧昭的視線落在桌上,布囊中的銀子晃著和的雪白澤。
難道,那財炁就是這?
旁邊,烏古巖眼里的鬼火幽幽的覷了顧昭片刻,為顧昭抱不平,道。
“究竟是誰,竟然如此居心不良,顧小郎明明人好著呢。”
顧昭點頭。
沒錯沒錯!
也想知道,到底是誰傳生吞惡靈的。
哼,要是讓抓到了,一定讓它瞧一瞧,到底什麼才真的做手撕鬼子!
……
義莊這地邪,不過卻正和不化骨,只見它立于月夜之下,棺槨之中的死炁溢散而出,如墨流淌一般的收斂于它下。
它那一黑的好似都深了一些。
裴一清回了義莊就往屋里去了,門一關,被子一蒙,破罐子破摔,咋滴咋滴,虱子多了就不愁了。
顧昭瞧了一眼那闔的木門,眼里漾過笑意。
臨走前,還是走到門前,心的沒有敲門,只朗聲道。
“裴書生莫怕,烏小哥是個知禮的,便是那幾個僵,有它約束,也不會有啥事。”
半晌,里頭傳出裴一清有些悶的聲音,“知道了,我歇著了。”
他得睡好一些,明日才有神出攤,多賺點銀子。
他算是明白了,這年頭還是得有銀子才能直起腰板子。
他要是有銀子,又何須現在這樣摳摳索索,先前和棺槨住一個屋檐下,現在更厲害了,還和那什麼,紫僵白僵綠僵,還有個眾僵老大不化骨住一個屋檐下。
說出去,這世間可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這樣的讀書人了。
蒙著被子,裴一清惆悵。
也許,這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吧。
很快,顧昭便尋了一塊好石,石頭純凈,質地清,石面,黑中綴著白的花點,就像是一片黑茫茫的夜里飄下
的零星白雪。
顧昭將石頭擱在地上,問道,“烏小哥瞧瞧,這塊石頭嗎?”
烏古巖纏著布條的手了石頭,似有惜模樣,片刻后,它點了點頭。
“真好。”
顧昭元炁凝于指尖,于石面上勾勒。
隨著石頭簌簌落下,上頭出現一行字,如銀勾蠆尾一般的寫著兄周海之墓,右下角小字寫著烏古巖的名字。
烏古巖回頭瞧了一眼綠僵,不舍道。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著,它的聲音低落了一些,“終歸需要一別,海子哥盼著這一日,已經盼了許多年了。”
顧昭自然是都可。
元炁纏繞上周海那青面猙獰的綠僵時,無數的死炁出,然而下一瞬,瑩白之和的將其包裹,直至消弭。
最后,于一片瑩中,周海如點般化去,最后只余一截烏黑的指骨。
顧昭拿帕子將其撿起,和烏古巖一道為他立了碑,就在周達和江香蘭的墓旁邊。
墳塋在息明山的半山腰,遠遠的,他們便能瞧到那座熱鬧的州城。
靖州城府衙,書房。
潘知州拿著個小碟子,里頭裝了些鳥食,此時,他正微微躬,饒有興致的拿小鑷子夾了些小食到鳥兒的邊,里略略略的招呼著,那修好的小胡子都跟著翹了翹。
“吃呀,香著呢,你們小潘哥特意抓的蟲子做的,吃了飛高高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