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夏季。
又是一個旅游旺季。
茫茫西北古道,一山崖上錯落著大大小小十數座石窟存。早些年還無人問津,這些年卻跟風似的被帶起了熱度,如今已是人滿為患。
景區里的解說員們忙得嗓子都快冒煙,剛送走一批客人,還沒來得及喝口水,那邊新的又到了,只好又戴上耳麥去工作。
“窟里比較暗,大家小心腳下。”
幾十個游客順著指引進窟,浩浩的隊伍生生地給擰了一細繩。
解說員手里打著支手電筒,出的那束就好比上課時老師手里的教,指到哪兒大家就看到哪兒。
“我們現在所在的是第六窟,位于整個窟群的第二層,始建于五胡十六國時代的北涼,是典型的北朝式平頂方形覆斗頂窟,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的歷史,是我國最早的佛教石窟之一”這些解說詞一天八百遍的說,解說員幾乎都會背了,雙機械開合,語調毫無起伏。
窟里的造像,背后的歷史,哪怕地上的一塊磚都能詳細地說叨一番,一個字都不帶停頓的。
說了一串,才到重頭戲。
“來,大家注意往這里看,這就是這里最值得一看的壁畫了。”
游客們的視線追著手電,跟說好了似的,齊刷刷發出一陣驚嘆。
墻上,頭頂,煙蒙烏青的畫面流轉,盤旋,繞升
看不太懂,但得神雄奇。
反應迅速的馬上手手機,脖子上掛著單反的已經拎起來對好焦了。
旅游嘛,不就是到了一個地方就拍拍拍嘛,不然怎麼證明自己來過
回頭把照片往朋友圈里一發,再配幾句文縐縐的句子,引來幾個點贊,一次旅行才算是劃上了完滿的句號啊。
“哎哎哎,別拍別拍”一看有人拍照解說員立馬急了,就近拿手去擋一個游客的鏡頭:“閃燈對壁畫有傷害,這千年的壁畫,損傷一點兒都是不可逆的。”
“那我不開閃總行吧”
這種游客每天都能遇到幾個,解說員每次還都得耐著子講道理:“石窟空間狹小,每天游客那麼多,就算不開閃,這你一張我一張的,一通拍下來耗時長了,呼吸溫都能產生大量二氧化碳,度和溫度一變,壁畫就會,可能用不了個幾十年就全都褪了,到時候人家想瞧都瞧不見了,咱爭取給后人留點兒文化產行不行”
“”
畢竟幾十雙眼睛看著,誰也不好意思當眾做個沒素質的,那些掏出來的手機和相機好歹是收回去了。
一番耽擱,解說不免加快了速度。走馬觀花,一個窟十分鐘就參觀完了。
游客隊伍又沿著原路出去,門口就是指引方向的路標,單向通行,另一側明明就有個窟,外面卻拉上了阻隔帶。
“怎麼那個不讓看啊”
解說員趕著去下一個窟,邊清人邊解釋:“不好意思,最近幾個月那邊有專人在臨摹壁畫,暫時謝絕參觀。”
“哦”
人群走了,窟又恢復了安靜。
然而靜不過幾秒,阻隔帶后面的口里忽然傳出一人揚高的聲音來:“你說什麼”
這是個小窟,四米見方,頂高不到十米,本就晝難,現在又站了三四個人在里面,更加昏暗,四周塑像壁畫一片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壁畫臨摹項目組的老組長徐懷睜大雙眼,臉朝里,接著剛才的話又問一遍:“涂南,我問你話呢,你這是在跟我開玩笑嗎”只是音量比之前那聲低了很多。
涂南站得最靠里,挨著比高一個頭的畫架,半昏半暗中拉出一道瘦條條的影。
“我沒開玩笑,”嘆口氣:“壁畫廢了。”
“為什麼”
“我畫錯了。”
徐懷難以置信地看著:“展館都布置好了,就等著你這幅壁畫送過去了,結果你現在跟我說你畫錯了”
“”涂南收了聲。
臨摹壁畫是工細活,步驟繁瑣,有時候可能第一步的準備工作就得耗時月余,每一步都出不得錯。而不僅錯了,還錯在了臨近收尾的這步。
這一錯,讓前前后后將近七個月的辛勞都付諸了流水。
在場的幾個組員聞言也是目瞪口呆,他們手上有別的臨摹任務,今天是特地跟著徐懷從幾千公里外趕過來的,還以為涂南這邊就快完事了,誰知道出了這麼大的狀況。
眼見徐懷變了臉,一個組員趕給涂南找臺階下:“小涂,你先說說哪兒畫錯了,也許還能補救呢”
“帝釋天前那一道褶,應該用二青,我用了頭青。”涂南的聲音輕飄飄的,似魂游天外。
頓兩秒,又說:“我打算重摹。”
“”那就是放棄補救了。
一束手電亮起來,徐懷腳下出一大步,先照了照頭頂,又照了照地上畫架撐著的畫板。
這號窟是整個石窟群里保存最完好的,頂上一幅涼王禮拜護法圖的壁畫也非常完整,上面描繪的不是常見的佛祖、菩薩、飛天等形象,而是古印度佛教里的護法帝釋天和大梵天。
石窟群地河西走廊,雍涼之地,佛教東傳的要道,路西去的咽。這幅壁畫代表的是當初佛教傳中原時的過渡形態,獨特綺麗,意義非凡。
就因為太過珍貴,輕易不得對外展示,組里斟酌了許久才安排了涂南過來臨摹。
線里,頭頂的帝釋天俯瞰,地上的帝釋天斜立,一樣的法相莊嚴,斑駁陸離。唯有一,頸下幾寸,前襟層疊多褶,浮著道不一樣的。
這一道不顯眼,卻分出了古與今,真與偽。
徐懷手腕抖了兩下,指向涂南,手電還沒關,那束就直直地照了過去,打在白生生的臉上。
雙眼垂著,倒像是另一番佛相。
“行啊,敢你這是把臨摹當創作了,我真是白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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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南沉默。
古人畫壁,后人臨摹,雖然方法千秋各異,但講究的都是最大程度的還原。
世世代代的傳承積累了諸多技巧經驗,老師傅手里有老經驗,有老經驗就有老規矩,錯了就是壞了規矩。
跟在徐懷手底下,卻壞了他的規矩,無話可說。
“眼高手低,我就不該讓你獨挑大梁”
“”涂南還是沉默。
窟里不能高聲喧嘩,徐懷佛前怒,先自忍了七分,他本又不是個急躁的人,語聲抑,臉上青白,憋了一肚子氣悶焦急。
“徐老師,別生氣。”組員怕他氣壞,忙扶住他胳膊:“小涂這是第一次挑大梁,出點錯是難免的。”
“給開,人家肖昀第一次挑大梁的時候怎麼就沒出過錯”
在場的人都下意識地去看被徐懷點了名的肖昀。
那位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遠遠挨著口站著,眼睛雖然看著涂南,卻到現在也沒發過一句話,像是不存在一樣。
肖昀算得上是徐懷最得意的弟子了,八以后會被傳授缽,那當然是誰也比不上的。
除了涂南,沒看他。
徐懷說了兩句重話,人也冷靜下來了,視線又落回畫板上,那一筆依然刺目。
他手指點兩下:“這一筆,是這一筆就能看出你的病了,涂南,你的心思就不在壁畫上。”
涂南的影一下:“壁畫廢了是我的錯,但您要是說我沒放心思在壁畫上,這我不敢認。”
“嘖”幾個組員紛紛給涂南使眼。
這種時候只能默默挨訓,就是再不中聽也得忍著,怎麼能爭辯啊。
果然,徐懷氣極反笑:“那你怎麼畫錯了倒是說出個站得住腳的理由來我聽聽呢。”
涂南瞄一眼畫板,畫面諸紛雜,渾濁不清。
廢都廢了,手一蹭,指尖沾了點泥濘,來去,沒有措辭,抬頭掃見口的肖昀,眼了一移開,他也轉頭避開了。
錯就是錯,回避不了的事兒,又何必找理由呢。
“好吧,老師說得對,我的心思是不在壁畫上。”
“涂南。”一聲警醒的低喝,肖昀終于開了口。
“”徐懷沒覺得好,只覺得失:“我算看清你涂南的秉了,這里塞外高原,苦寒之地,怎麼留得住你你眼里都是都市繁華,哪里還能看得見壁畫上的”
空氣似也凝滯了。
好一會兒,徐懷說:“畫不用重摹了,你退組吧。”
轉淡,附近雪山上吹下來的風卻大了,這里毫沒有夏日該有的酷熱。
剛把那幾十個游客送走,幾個解說員結著伴兒地站在胡楊樹下面喝水休息,就看到涂南空著兩手,直直地打他們跟前走過去了。
“今天他們全組的人都來了,看樣子人家是完工了。”
“唉,真羨慕,咱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算了吧,人妹子一個人在這兒辛辛苦苦大半年了,起早貪黑的,連假都沒一個,太苦了,我可不羨慕。”
“這麼一說也是”
涂南邊走邊剝著指甲。
那上面粘的早就干了,卻像是怎麼也褪不掉了一樣。
路邊有條細泉,是從雪山上一路流下來的,走過去,蹲在水邊慢慢洗。
洗著洗著,晃的水波里多出了個人影,在一片天藍云白的背景里如同一張浮的畫影。
肖昀站在水邊,跟隔了快有一米遠。
“徐老師讓你把工作證出來。”
涂南右手甩兩下水,摘了脖子上的吊牌,干脆利落地往他面前一拋。
肖昀差點沒接住,皺了下眉,轉頭就走。
走了幾步,他忽又停下來,回頭說:“涂南,你要是能沉得住氣,也不至于弄到這一步。”
“是啊,我現在也有點后悔了。”
“這種時候你就不能認真一點”
涂南細細地刮著指甲,沒有抬頭:“你這話是作為前同門說的,還是作為前男友說的”
“”肖昀的臉不大好看:“都不是,我只是覺得你畫錯了是因為我。涂南,我不想欠你。”
涂南一時無話,眼睛盯著潺潺流水繞過指,拍打在被沖得圓的石頭上。
印象里上次他們像這樣單獨說話還是在手機上。
那天肖昀忽然發來消息,說有重要的話要跟說,希能騰出時間來。
邊疆氣候不定,那晚一夜狂風,涂南住的地方斷了電。為了能跟他多點時間溫存,盡管已經連續超時工作了好幾天,還是提著手電趕了工,結果弱之中看走了眼,本該稍淡的一筆二青被用了重的頭青。
后半夜,終于等來肖昀要說的話
“我們分手吧。”
五個字的微信消息,一切就結束了。
現在回想,如夢一場。
也不知道是因誤事,還是因人誤。
涂南吐了口氣,拎著兩只噠噠的手站起來:“那一筆是我畫上去的,責任就是我的,跟你沒關系。”
“是這樣最好。”肖昀繃的臉松了幾分。
他們之間開始的匆忙,結束的也猝然,過程里長期分隔兩地,各自臨摹,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留的回憶。
現在分開了反而更生分,也許還有點唯恐避之不及。
涂南蹭了蹭雙手,準備走人:“離我遠點兒,可別徐老師發現他的得意門生跟我這個不爭氣的有過一。”
仿佛默認,肖昀真就轉頭走開兩步:“就算是我對不起你,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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