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一步步走近，姜九懷的目一直落在上，眸子里帶著溫暖的笑意。

　平公公上一次在自家主子眼中看到這樣的笑意，還是在十幾年前，主子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平公公又是慨，又是唏噓。

　今天注定是平公公一生難以忘懷的一天。

　以為已經不在世上的主子竟然回來了。

　以為是個禍害的小混蛋竟然同主子生死相隨，不離不棄，一直陪著主子走到了這里。

　姜家的大廳很大，從門口到姜九懷的主位，距離很遠。

　元墨的腳步漸漸慢下來。

　姜九懷所在的位置，璀璨、華、耀眼、高不可攀。

　而，灰頭土臉，一臉是泥，為了真地騙過搜查，腳上還穿著一雙草鞋。

　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覺到兩人之間巨大的差距。

　不能再往前了。

　他已經回來了，他不再是的阿九，他是姜家家主，是世襲親王。

　而，是平頭百姓，經營著一家小小的樂坊，一生都不可能真正走進姜九懷的世界。

　站住腳，停在大廳中間，恪守住了一個下人的本份，恭恭敬敬地跪下：“小人拜見家主大人。”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元墨上。

　有沒見過元墨的，不知道這破爛衫、頭發蓬、臉上還泥點子的家伙是誰，又好奇為何這麼得臉，能讓平公公親自請進門。

　有那見過元墨的，如曹方之流，連忙告訴他們，這便是家主大人的心男寵，名滿揚州的元二爺，此次更是陪著家主大人出生死，這份寵只怕是要蒸蒸日上，如火如荼，且看著吧，家主大人不知該怎麼賞他呢。

　大家紛紛推測，便是賞個有四品兒，也不為過。

　元墨也在等。

　若是從前，得好好盤算一下能得什麼賞賜，如此大功，要個幾萬兩銀子當無問題。

　可這會兒跪在當地，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賞什麼無所謂，快點把事搞完，讓下去。

　連謝賞的吉祥話都準備好了。

　可遲遲沒有聽到頭頂傳來姜九懷的聲音。

　低垂的視線里倒多了一截黑緞擺，以金線繡著海水江崖紋樣，一只手到的面前。

　這只手修長白皙，掌心朝上，如一朵花開的姿態，到的面前。

　元墨愣愣地抬頭，看到姜九懷離開了席位，站在的面前，低頭含笑。

　笑意比此時窗外的春風還要和。

　眸子比此時的燈亮還要明亮。

　元墨覺得，他就像一顆被放置在日下的金剛石，璀璨耀眼到讓無法直視。

　“還要跪多久？”姜九懷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笑，“不累麼？”

　元墨的手迅速背到后，順從地站了起來：“謝家主……”話沒說完，姜九懷的手繞到的背后，將的手拉了出來。

　手上還有泥呢！

　元墨下意識就想掙，才發力，姜九懷更瞬間握，低在耳畔道：“別鬧，這麼多人看著。”

　元墨：你也知道這麼多人看著嗎？

　說話就說話，賞賜就賞賜，麻煩搞快點！

　這些話當然只敢用眼神發，可惜姜九懷好像看不到，他的心顯然非常之好，牽著的手就走。

　元墨全僵，手都不聽使喚，整個人像是提線木偶，被姜九懷牽著走向主位。

　這絕對不行！

　元墨試圖抗拒，姜九懷的手卻握得極，不容逃，將按在了主位上，然后才在旁邊坐下。

　主位的席案原本就寬大，坐兩個人綽綽有余。

　廳安靜如，笙歌都錯了幾拍。

　上次就是躲在這個位置后頭，與整個大廳之間隔著一個偉大的家主大人，在他后吃吃喝喝還睡睡，雖說有些惶恐，更多的還是愜意。

　而這次，直接和姜九懷并肩而坐，直面大廳里無雙數視線。

　當然，能來到這里的人絕不會有傻愣愣盯著看的失禮之輩，可是那眼神中的驚異是怎麼也掩不住的。

　元墨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有多糟糕。

　憑心而論，現在再糟糕，比當初在山里還是好上一百倍，可那時姜九懷也和一般穿得像個野人，大家一碗水端得很平，要糟一起糟，沒什麼大不了。

　可現在，姜九懷金冠玉帶蟒服，同比起來，一個是云，一個是泥。

　平公公也訝然，這是正經八百的“平起平坐”，可是天大的恩寵。

　但訝然歸訝然，平公公覺得，元墨既然有護主之功，主子破例一次，也是使得的。

　于是他立刻一使眼，小七連忙添上酒杯碗筷。

　元墨如坐針氈，盡量把自己往旁邊了。

　姜九懷靠近些，低聲道：“訊號才放出，你們就來了，倒是比我想象得快。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元墨只覺得周的空氣都被他奪走了大半，不由自主再往邊上挪了挪：“沒、沒做什麼。”

　姜九懷聲音微沉：“那就是他們自作主張帶你來的？”

　廳外，白一和黑蜈蚣同時鼻尖，打了個噴嚏。

　兩人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推到了一個十分危險的境地，好在元墨總算有點良心，老實道，“不是不是，我……就煮了一碗岌岌草給他們吃。”

　流落在山的時候，姜九懷教辯認了不野菜與草藥，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一旦吃錯將有命之憂，元墨學得十分認真。

　姜九懷笑了：“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旁人絕沒有這個膽子。”

　他一面說，一面提起酒壺，把元墨的杯子斟滿，放下酒壺之際，子又靠過來一些，元墨還要再往邊上讓，他在案下按住了的手：“再挪，就出席了。”

　大概是廳太暖了，元墨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燙：“你、你這麼著我，我都坐不下了。”

　姜九懷看了一眼，往回挪了些位置出來。

　元墨這才安生一些，終于能自由呼吸。

　這一幕落在不同的人眼里，形各有不同。

　安寧公主氣得臉發白。以公主之尊，在這廳上也不過忝為側席，元墨區區一個男寵，竟然坐在了主位上！

　古凝碧倒是落落大方地舉杯：“此番懷兄能歸來，二爺勞苦功高，我敬二爺一杯。”

　安寧公主更氣了，離九懷哥哥最近的位置被搶了不說，連賣乖都被人搶了先。

　也連忙舉杯，親親熱熱地道：“阿墨，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謀害九懷哥哥，當初通緝令出來我便覺得不對，現在能看到你們平安歸來，可太好啦。來，我也敬你一杯。”

　這兩位份尊貴，元墨連忙端起酒杯，正要起喝了，姜九懷卻按住：“坐著。”

　元墨一愣，公主和郡主敬酒，哪敢坐著？

　古凝碧微笑：“二爺今日可是在尊位，不必同我講這些虛禮。”說畢，掩袖一飲而盡，亮出杯底，“二爺，請。”

　安寧公主在肚子里翻了個白眼，心道好話全給你說了。當然也不甘人后，甜笑著道：“二爺確實不必拘禮，請。”

　元墨躬把酒喝了，恭敬地道：“謝公主，謝郡主。”

　眾員們也紛紛敬酒，曹方道：“二爺對家主大人生死相從，這份忠肝義膽，實為我等之表率，更應名垂青史，我等敬二爺！”

　又一人道：“如此嘉話，應為千古談，下不才，有詩獻上，以表今日之盛事。”

　宴上獻詩，乃是古來慣例，文們若是作不得詩，那就好比武上不得馬一樣，是要惹人恥笑的。

　而且同樣是拍馬屁，用詩文來拍馬屁，那可就高妙了許多，上位者歷來都十分歡迎。

　因此這人也不待人首肯，接著便“咳”了一聲，端起架勢就要開，姜九懷道：“不必了。”

　那人的詩句卡在嚨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一臉呆滯。

　曹方暗笑，這就馬屁拍在馬上，殊不知，二爺本不懂詩。

　果然姜九懷接著道：“從今往后，宴會可多些笙樂歌舞，詩就不必了。”

　許多年以后，對于姜家第十代家主姜九懷，傳聞是這樣的——

　玉容天姿，勵圖治，以一己之力平定，還姜家數十載太平安寧，然心鄙陋，不喜詩文，江南獻詩之風為之斷絕，數十年間，江南盛宴再無名詩出世，可嘆。

　元墨自然料想不到姜九懷這一句話會給后世留下多大的影響，一聽不用聽詩，頓時松了一口氣，這會兒位置也坐了，酒也喝了，自覺差不多完事了，便低聲向姜九懷道：“家主大人，小人不勝酒力，請恕小人先行告退……”

　姜九懷看一眼：“你不勝酒力，騙誰？”

　元墨嘆了口氣：“我這麼一是泥坐您旁邊，你就不嫌棄？”

　“你就是你，清清爽爽是你，一是泥也是你，我為何要嫌棄？”

　這話他說得平淡，好像談論天氣一同，元墨卻聽得心里狠狠一，立即用力鎮下去，面上裝出風輕云淡的灑笑容：“您不嫌棄，小人自己卻要嫌棄了，請容小人回去梳洗一番如何？”

　姜九懷道：“還未得賞賜，就要急著走？”

　元墨口里道：“是是是，小人失禮了，小人等著。”

　心里：那你倒是快點賞啊！

　廳上諸人都豎起了耳朵，這份賞賜很有可能誕生一個真正的大人，左右江南時局。

　姜九懷卻是好整以暇，慢慢喝了一杯酒，向元墨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與我同甘共苦，同生共死，這份恩，無以為報，唯有以相許。”

　“啪”，那邊安寧公主手里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古凝碧握杯的手也微微僵了僵。

　飯可以吃話不能說知道嗎？

　好容易才將被震得四碎的腦子撿起來，十分勉強地笑道：“家主大人您是不是喝醉了？”

　“不，我很清醒，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姜九懷的聲音前所未有的鄭重，眼中有笑意，比外面的春明亮，比眼前的酒醉人，

　他看向元墨，聲音抬高了一點，“從今往后，有我姜九懷的，便有你元墨的。若有人對你不敬，便是對我不敬，若是有人與你為敵，便是與我為敵，孤之尊榮，與汝同在。”

　廳中一片悄然，竹不敢發聲，唯有姜九懷清冷的聲音回，響徹在每個人的心頭。

　形同詔告天下。

　孤之尊榮，與汝同在。

　孤之心意，汝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