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走出天牢,仿佛還能聽見姜長信那聲野般的嚎。
揚州玉翁,名重江南,無數人稱揚他的名字,但從今以后,他留下的只有罵名。
元墨想起初見姜長信,他披鶴氅,微帶笑意,是個多麼清俊好的大叔。
如果他真的是個淡泊名利的玉翁,該有多好?
姜九懷忽然站住腳,回過頭來,端詳:“你哭什麼?”
元墨趕搖頭:“我沒哭。”
真沒哭,眼眶雖然在發熱,但被強行忍住了。
仰臉看著他,江南的春夜,月到極點,他的臉龐在月下好看得如夢如幻。
“恭喜你,阿九。”
恭喜你戰勝了心中那頭嗜的兇。
恭喜你戰勝了多年來的夢魘。
恭喜你鏟除了心腹之間的大患。
明明是件大喜事,可不知怎地的眼眶再一次又酸又熱是怎麼回事?
姜九懷輕輕嘆了口氣:“你的眼淚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值錢了?”
他上前一步,抬起手正要替拭淚,元墨立即后退一大步,袖子胡一抹:“沒有沒有,就是被風吹的。”
姜九懷的手頓在半空,半晌,收了回去。
元墨不敢抬頭,道:“事已了,小人告退。”一面說,一面準備跑路走人。
姜九懷悠悠道:“跑得再快也沒有用,你說過的話,我可都記著了。”
元墨的臉砰然作燒,跑得更快了。
要死,作孽,完蛋!
什麼時候才能管住這張喲!
這一晚上元墨都沒睡好,第二天起床,眼神渙散,一臉呆滯。
小七手腳輕快地忙上忙下,又是備水給梳洗,又是張羅早飯,好像一只快活的小鳥,且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府里好一批人倒霉啦,哼,誰讓主子一出事,他們就火燒屁似地去結姜長信呢?
有個生得怪模怪樣的老頭兒在主子房外跪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是干什麼的,二爺你知道嗎?
哎呀,二爺您能和主子一起活著回來,真是太好了,小人早就知道二爺您福大命大,一定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平公公也回來了呢,咱們這院子可算是人都齊全了……
元墨知道這是小七很開心,但腦子實在吵得有點不了了,把小七抓過來,塞了一只包子,堵住他的。
待他咽下去,元墨便向他打聽昨天的事。
奪位之爭,十分驚險,小七一說起便來勁了,“哎呀二爺您是沒見著啊,三爺、啊呸,姜長信他不是養了許多江湖高手嗎?原來都是為了對付暗衛!天吶,我都不知道跟我一起掃地的大叔竟然是暗衛!原本還想再去找他來著,可惜就不見了……”
元墨心說他不是不見了,只不過是換了個份繼續在暗生潛伏,沒有人知道而已。
“二爺你是不知道,主子出來那一刻,我都快哭了。”小七說著,眼含熱淚,“主子就像天神一樣,一現就平了宵小!”
我知道啊。
我知道他通散發著鋒利芒的模樣,我知道他的眼底一定有著森寒的,我知道他整個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名劍。
元墨微笑,心里又是驕傲,又是滿足。
事后說起來仿佛是聽故事,但在京城可是親經歷過姜家的奪權之爭,個中危險不亞于宮廷政變,一個不慎就要首異,當初可是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座涼亭中。
可這一次,卻被保護得妥妥當當,沒有經一風雨,他甚至連事敗之后的退路都給安排好了。
元墨的眼眶微微發紅。
“二爺你也很是不是?”小七掏出手絹,拭淚,“咱們主子真是太了不起了。”
“是啊。”元墨笑。
的家主大人,是個很了不起、很厲害的人,他生來就站在云端上,俯視眾生。
而啊,就站在地上仰他好了。
不過有件事想不明白。
如果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就算大長公主肯和姜九懷同仇敵愷,但姜長信把姜家守得鐵桶一般,姜九懷是怎麼搭上大長公主混進來的?
小七也說不上來:“曉晴閣一直安靜的,大長公主、十七公子還有公主都沒怎麼出門。對了,前天酒鋪還送來一壇冰雪燒給太長公主熱敷,想來大長公主的腳可能不舒服了。”
說著,點頭贊道:“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清楚,從前咱們都以為是曉晴閣暗地里使壞,沒想到真正使壞的人是姜長信。而大長公主腳不舒服,還強撐著出來了幫主子的忙,真真是咱們誤會了。”
元墨心想姜九懷和大長公主的關系如此張,姜長信只怕是居中做了不事,功不可沒。
原本有什麼不明白的,大可以去問姜九懷。
可心里有鬼,能離他多遠就想離多遠,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大局已定,明不明白都不妨事。
正說著,門外傳來平公公的聲音:“二爺在嗎?”
這嗓音和悅得喲,簡直能滴下水來,一面說,一面已走了進來,笑容可掬,“喲,還在吃飯呢?吃好了嗎?”
又看了看桌上的菜上,向小七道:“二爺這回陪著主子出生死,很吃了些苦,你讓廚房多燉些人參桂之類的,給二爺補一補。”
元墨看慣了平公公的冷眼,頭一回到如此春風般的關懷,簡直有點不習慣。
平公公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邊還跟著一個人。
那人形拔,十分臉生,手里拎著個大酒壇子,道:“二爺,我這個一筋,認死理,誤會了小主子這些年不說,前兒還誤會了你,把你的好心都當作了驢肝肺,真是混蛋。”
他將酒壇子往前一送,道:“二爺曾經請我喝了不酒,這一壇,算我回請二爺吧。”
他一開口,元墨嚇了一跳,這聲音,竟然是封青!
他的頭發用一枝烏木簪綰在頭頂,胡子修剪過,臉上的五終于水落石出,重見天日,一雙濃眉雖已花白,仍是朝上斜飛之勢,氣概不凡。
上也換了一件青長袍,束著箭袖,長年練武的形拔矯健,毫不輸給年輕人。
和當初在墻角賣魚的怪老頭判若兩人。
元墨接過酒壇,笑道:“我雖然請了,可封大叔你一直沒喝啊,我這可是無功不祿了。”然后真心慨道,“封大叔,你這麼一收拾,我都認不出來了。”
封青了臉,“我十幾年沒梳頭了,還真有點不習慣……”
平公公道:“不習慣也得習慣!從今往后你可是要在主子面前當差的,總不能還是那付德,那不是丟主子的臉麼?”
封青道:“我是憑本事當差,臉蛋收拾得再溜又有什麼用?”
臉蛋比誰都溜的平公公:“你——”
“啊喲,這是什麼酒啊,這麼香……”元墨連忙打岔,拍開泥封,一濃香鼻而來。
“是冰雪燒。”封青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來,他一臉鄭重道,“二爺俠肝義膽,是我輩中人,一定會喜歡這酒的。”
這香氣像是有形的質,迎面撲向元墨,元墨整個人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姜九懷是怎麼和大長公主接上頭的,好像明白了。
問道:“封大叔,我聽大長公主說,一位朋友教會喝冰雪燒了,那個朋友是不是你?”
封青難得地怔了一下:“你知道的倒多。”
平公公在旁涼涼地道:“哼,二爺不知道吧?咱們封爺游廣泛,和大長公主的也很不錯呢。”
元墨十分意外,封青是先家主的護衛,大長公主是想掉先家主讓自己兒子上位的人,不管從份地位還是從年齡看,都不像是能為朋友的人。
封青顯然已是將當作了自己人中的自己人,也不避諱,直接道:“當時先主子接位的時候,大長公主三番四次找先主子的麻煩,于是我便想替先主子除掉這個麻煩……”
封青出江湖,思路簡單暴,他選了個月黑風高之夜,潛曉晴閣,準備直接干掉大長公主。
然后發現大長公主一個人酒喝。
“一個人喜歡喝酒,總歸是不大壞的。何況嘗了一口冰雪燒便絕不絕口,便算是我的半個酒友了。”
封青這般道。
大叔我認為你的人生觀和酒觀可能有一點點問題……
不過一直以為姜九懷找封青是為了封青的戰斗力,現在看來真是錯得離譜。
驀地就一驚。
以家主大人的聰明,只要有所懷疑,很快就能發現是扮男裝。
啊媽呀果然還是走為上策趁早離開!
平公公見臉變幻,以為同自己一樣,對封青很不以為然,頓時生出幾分知己之,他正了正臉,深深朝元墨一揖:“我從前有眼無珠,錯把二爺當作那等攀龍附的小人,對二爺多有不敬,在這里給二爺賠個不是。”
他說著,掏出厚厚一疊銀票:“這次若不是二爺,這世上只怕就沒有主子了。我心里頭激,這是小小心意,不敬意,二爺請收下吧。”
封青冷冷一哼,心說你這死閹鬼來這套,元墨是個明磊落一俠氣的好兒郎,怎麼可能會收你的銀票?
然后就見元墨的眼睛“叮”地一下變了金,元墨笑嘻嘻一面道:“哎呀無功不祿這怎麼好意思呢?”一面已經把銀票接了過來。
那邊,元墨已經和平公公親親熱熱地手拉著手,平公公道:“二爺,有一事請教你,主子早起說過幾天就回京,你可知道是為什麼?是不是京城出什麼事了?”
按說大朝會早已過了,這邊局勢初定,實在沒什麼理由值得姜九懷這麼急著去京城。
元墨又驚又喜。
先喜后驚。
喜者:什麼?可以回京城啦?
驚者:什麼?姜九懷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