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說完，眼睛下意識往下看，不知為何，有些害怕看到安兒的臉。

　雖然孩子沒有大人那樣富充沛而又復雜的，但正因為他們單純，才能最直觀地表達自己的。

　外人如何說，其實姜肆一點兒也不在乎，流言蜚語，人云亦云，在這五年里聽得太多了，唯一害怕的是那些話傷害到孩子。

　姜遂安兩只手輕輕握在一起，放在腳踝上，他盤坐著，小板得倍兒直。

　姜肆說話時，他一直端詳著的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視線始終追隨著。

　“阿娘為什麼要問我？”他好奇地看著。

　“恩？”姜肆一怔，茫然抬頭，神更為疑，扯開角笑笑，“你是阿娘的骨，阿娘難道不該問問你嗎？”

　“那……安兒要是不想呢。”姜遂安一本正經地眨了眨眼，他似乎不太習慣這個稱呼，但在努力克制，每句話要強調一次，生怕自己忘了。

　畢竟用了五年的名字，不是說換就換的，習慣最難更改。

　姜肆卻因為他這句話心里咯噔一下，笑容仍在臉上，只是有些僵：“那阿娘就不嫁……”

　“又是為了我嗎？”姜遂安打斷的話。

　姜肆怔住，看到他低下小腦瓜。

　嘟嘟的臉圓滾滾的，小撅起來，能看到一個小小的廓。

　“阿娘。”他抬頭。

　姜肆頓了一下，趕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嗯，你說。”

　“其實，阿娘不用在意安兒的，如果是阿娘喜歡的人，一定有阿娘喜歡的道理，阿娘不用因為我而留在誰邊，更不用因為我而離開誰。”

　姜遂安低下了頭：“只是……”

　“這個人份有些特殊，我害怕阿娘吃虧。”他小聲嘟囔著。

　姜肆努了努，又覺得眼睛酸酸的。

　他的話一擊即中，牢牢地釘在姜肆心上，有時候覺得很神奇，這個從肚皮里蹦出的孩子，好像并沒有那麼了解他。

　不知道他從哪里學來的這些道理，但他就是能蹦出一兩句讓覺得暖心的話。

　姜肆出手，兩手一合，拍了一下，跟他勾了勾手：“過來。”

　姜遂安聽話地站起，走過去抱住，撲了個滿懷。

　姜肆覺得心都被填滿了。

　攬著他輕晃：“這世間有很多事都很復雜，阿娘一兩句話也解釋不清楚，總之，就是阿娘想試一試。”

　姜遂安昂起頭，亮的眼睛像黑珍珠：“沒關系阿娘，不論怎樣，你還有我呢。”

　姜肆低頭看了他一眼，頗有些驚訝，然后著他的臉頰狠狠親了一口，忍不住夸獎他：“你都是在哪學來的這些話，專門說給阿娘，哄阿娘開心嗎？”

　姜遂安了臉，若無其事地蹭去口水。

　“跟阿娘學的啊。”

　跟你學的啊。

　從出生那天起，你教我說話，走路，穿，習字。

　他上有的影子，那是一點一滴、潛移默化，慢慢才形的人格。

　善意不是憑空而來的，理解不是突然產生的。

　答案很簡單。

　就是那樣教的他。

　姜遂安覺得沒什麼稀奇。

　天牢里森，霉味與腥氣摻雜在一起，讓人覺得分外不舒服。

　霍岐站在牢房里來回走著，臉上滿是焦急之，方才在皇宮里要帶肆肆離開，沒想到被抓了個正著，現在想來，皇城哪有那麼容易闖，多半是陛下故意給他留了口子。

　看剛才那架勢，肆肆還不知要怎麼樣。

　他現在只有后悔。

　懊惱地蹲在地上，他使勁撓了撓頭，闖宮是一時沖，他只是想在出征前把肆肆救出來帶走，如果他們上了北征的路，就算陛下震怒，應該也不會對他怎麼樣。

　可現在就不一定了。

　“嘎吱”

　開門的響聲。

　霍岐猛地抬頭，聽到安靜昏暗的牢房里傳來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他看到蕭持站在牢門前。

　霍岐沖上前，一把抓住牢門：“陛下，微臣知罪！今日的事都是微臣一人所為，與肆肆無關，還陛下不要遷怒于，是無辜的！”

　蕭持角抻平，看不出什麼表，他轉過頭，掃了千流一眼。

　千流上前，將牢門打開。

　霍岐不明所以。

　蕭持開了口，一字一句如千斤錘落在霍岐心頭：“廖老將軍年老多病，你真想讓朕送他去冀北？”

　霍岐臉一白。

　“北征在即，你都在想些什麼？”

　霍岐跪了下去，臉上有些愧。

　“微臣知罪！”

　主帥選定之前，蕭持曾找他深夜談，本來廖老將軍是要作為撒手锏堵住世家之口，可在北征前夕，老將軍突然病倒，這時候再執戟上陣必然落人口舌，而且蕭持也不可能讓老將軍拖著病出征，霍岐雖然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是無奈之舉，但就如今來說，也只有他最合適。

　家世背景清白，沒有太多帶關系，唯一有關系的王家，此時也于相對來說微妙的位置，蕭持選定他，既是信任他的能力，也是信任他的忠心。

　現在卻都被他辜負了。

　“臣只是聽說，肆肆在宮中——”

　“肆肆？”蕭持打斷他，尾音上揚，帶著深深的威脅。

　霍岐懊悔地閉了閉眼。

　總是忘記，肆肆已經不是他妻子了。

　“姜娘子……臣聽聞姜娘子在宮中日日以淚洗面，臣雖然跟再沒有關系，但好歹曾是臣的發妻，臣只是想救出來。”

　“你可知挾擄后妃是什麼罪？”蕭持忽然問。

　霍岐猛然抬頭：“還不是……”

　“現在是了。”

　霍岐的心被揪了一下，泛起陣陣的疼。

　蕭持長眉微揚，渾上下散發而出的迫褪去，神變得有些隨意：“朕從未脅迫，這是自己做的決定，愿意留在宮中，做朕的皇后。”

　如果是今天之前，霍岐一定不信，可他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姜肆騙出來的。

　只有拿阿回做餌，才愿意跟他走。

　他始終不想承認，姜肆果真對他一點留都沒有，厭惡他，連多看他一眼都嫌煩，那麼討厭被束縛的人，卻甘愿為了陛下而答應留在宮中。

　那一定是因為非常非常喜歡。

　“這是朕給你的最后一次機會。”蕭持看了他一眼，再沒說話，轉走了出去。

　千流后腳要跟上，剛走出幾步又折了回來，他走到霍岐前蹲下，按了按他的肩：“你真的走了狗屎運，今天你的生死就在陛下的一念之間，你鐵定不信，我都以為你今天死定了，結果陛下見過姜娘子之后，突然高興起來，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但是多虧姜娘子，陛下才沒有追究你。”

　霍岐心說我都已經這麼難過了，你就不要特意折回來往我心口上撒鹽了。

　他抬頭看著千流：“你說陛下高興？”

　千流理所當然：“對啊，這還不高興？剛才陛下那模樣明顯是很得意。”

　霍岐鐵青著臉。

　他實在沒看出來。

　千流繼續拍了拍他的肩：“都是姜娘子的功勞。”

　求你別說話了！…

　霍岐揮開他的手。

　次日北征大軍出城，群臣在城門相送。

　昨夜發生的事沒翻出什麼水花，沒人知道還有霍岐闖宮一出。

　年關在即，卻又興起戰事，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就在這時，皇帝忽然頒下立后圣旨，而即將主中宮的人，就是前不久出征冀北的將軍之妻——以前的。

　圣旨一下，掀起軒然大波。

　反應最大的莫屬壽寧宮的太后娘娘秦歸玉。

　“啪”地一聲，重重拍了下桌子，將桌案上的茶水都震得灑了出來。

　“他是瘋了不？堂堂天子，娶哪家姑娘不，偏要娶一個下堂妻，皇后哪是誰都能做的，那是將來要母儀天下的人，一個鄉野出的鄙婦人如何能當得！”

　秦歸玉快要氣瘋了，兒子娶妻，天子立后，為太后竟然不知道，在圣旨頒下去之后才得到消息。

　果然就是沒將放在眼里！

　韓氏更是一籌莫展，坐在下首，滿面愁容：“太后娘娘，原來都是說好的，我們家綰兒才是最合適的皇后人選，怎麼中途就殺出個程咬金來呢？這樣一來，綰兒在京中哪還有臉面？”

　秦歸玉覺得自己才是最沒面的人，煩躁地揮了揮手：“真不知那個醫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韓氏想起姜肆的模樣，倒是有幾分釋然：“的出雖然不好，但樣貌確實……是最討男人歡心那種，也許陛下就是見起意，時間一久，也會厭了，只是，陛下喜歡，拿當個玩意也沒什麼，直接封后，實在是天下之大稽。”

　秦歸玉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韓氏說這話的意思，長長嘆了口氣，淡淡道：“總歸現在還沒到登基大典，一切還有轉機。”

　韓氏看向：“太后娘娘有什麼好辦法？”

　秦歸玉瞥了一眼，收起神，道：“除夕夜那日，讓綰兒進宮，就說哀家想了。”

　韓氏眼睛一亮，笑著應下：“妾遵命。”

　韓氏走后，秦歸玉冷下臉，將手邊的茶杯拂到地上：“這個混賬，簡直要氣死我！”

　陳芊月一直暗中留意的臉。

　“娘娘將綰兒姐姐召進宮，依的子，有些事，怕是也做不來的。”

　秦歸玉瞄一眼，眼中頗有深意：“那你覺得如何呢？”

　陳芊月道：“奴婢看，那姜娘子跟陛下之間的關系也不見得那麼牢不可破，奴婢雖然只見過一次，卻能看出來絕不是為了份地位肯委曲求全的人，不然也不會跟霍將軍和離了。只要有人橫在兩人中間，二人絕不長久，綰兒姐姐怕是不屑于做這種事。”

　秦歸玉冷哼一聲：“不屑，你能？”

　陳芊月聽出太后語氣中的不滿，趕低下頭：“奴婢不敢！”

　“哀家把你帶在邊，的確有提攜陳氏之心，但不意味著你可以生出沒用的心思，明白嗎？”

　“奴婢明白。”

　陳芊月急忙應聲。

　除夕前一日，京中下起了雪。

　蒼茫大地，銀裝素裹，紅墻碧瓦，到洋溢著喜氣。

　蕭持近來沒什麼政務要理，除了自己的養心殿，就是往含英殿那地方去。

　倒是也不留宿，姜肆不讓。

　生著氣，怪他沒經過同意就頒下立后的圣旨。

　一邊生著氣，還一邊給他按，什麼都沒落下。

　蕭持原本有些擔心，后來那點擔心也煙消云散了。

　只是有個小東西還對他敵意頗深。

　姜遂安在姜肆邊形影不離，兩條小短卜愣卜愣倒騰著，從東跟到西從南跟到北，蕭持找不到任何跟姜肆獨的機會。

　姜肆好像也是故意放任。

　今日姜肆有事去了太醫院，姜遂安并沒跟著。

　殿里，他坐在棋盤旁，兩只小手放在膝蓋上，眉頭鎖地看著棋盤，出手拿起一枚棋子，又放下，拿起，再放下，周而復始。

　“與人博弈，不能讓對手看出你的猶豫，氣勢落了下乘，很快局勢也會潰不軍。”

　蕭持端坐在對面，出聲提醒他。

　姜遂安皺眉頭，終于將手中的棋子放在他猶豫了很久的地方。

　蕭持很快落下一子，姜遂安發現他已經輸了。

　輸了，這是第五局。

　“再來。”

　小孩有了緒。

　“可以。”蕭持抓起棋子放到棋盒里，“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姜遂安抬起頭：“什麼事？”

　“今日跟疏柳去偏殿睡。”

　“不行！”姜遂安嘟起，當即否決。

　“為什麼不行？”

　“我不放心。”他抬眸看過來，表認真，像那麼回事，“我不放心阿娘跟你在一起。”

　蕭持暗暗挑了挑眉。

　“為什麼不放心。”

　“你心里清楚。”

　蕭持笑了：“你該我父皇了。”

　姜遂安神一怔，臉瞬間變得有些不自然。

　蕭持頗有耐心，他擺了棋陣，一邊落子一邊道：“敢不敢跟我打賭？只要有我在，這世上沒人敢欺辱你們母子，誰若是敢，我讓他后悔來到這世上。”

　姜遂安眨了下眼睛：“我阿娘行醫救人，不會喜歡你這般行事的。”

　蕭持手上作一頓。

　卻沒想到姜遂安接著道：“但我好像喜歡。”

　他抬眸，眼中閃著真誠：“你保護阿娘，可以，欺負，不行，如果有一天，你害我阿娘傷心難過了，就算你是皇帝，我也要讓你付出代價。”

　蕭持難得出跟姜肆一樣的神。

　“你阿娘會教你這些話？”

　“不會。”

　“那你是跟誰學的？”

　姜遂安抓起白子放在小手心里，端詳著棋盤，漫不經心道：“跟你。”

　蕭持神一頓，有些莫名的覺涌上心頭。

　殿門忽地被推開，姜肆從外頭走了進來，披著披風，帶進來一陣風雪，將門一關，著手喝氣：“安兒，外頭下雪了！”

　姜遂安回頭，眼睛一亮。

　他起顛顛跑過去，抬頭看著姜肆，不說話，但眼含祈求。

　蕭持也起走過去。

　姜肆了姜遂安的頭：“可以堆個雪人。”

　姜遂安立馬綻開一個笑臉，趕“嗯嗯”地點了點頭。

　聞杏在一旁給他穿服，套上厚實的冬。

　姜肆看著孩子，忽然覺到手心一熱，低頭一看，發現有人握住了的手，在給取暖。

　正巧孩子看過來，臉上一熱，趕甩手要掙開他：“安兒看著呢！”

　蕭持卻又握幾分，他看著前頭，表深沉，像是心懷大事。

　上卻道：“今夜，朕想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