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出來的時候,換上了一件檀的對襟窄袖衫,底下配凝脂的百迭,拿豆綠的腰帶仔細拴著。姑娘的發式并不復雜,隨常云髻上簪著珠玉的茉莉花簪,和領緣袖口的鑲滾正契合,很有大家閨秀的端莊。
姚嬤嬤再三看了,笑著說:“這樣很好,很合小娘子的氣派,既不顯得過于隨意,也沒有隆重打扮的痕跡。總是閑在些,方不顯得咱們依托魏公爺。”
姑娘家也要有姑娘家的持重和清高,魏國公的份縱是尊貴,咱們小娘子也不是看重人家門第,上趕著做他梁忠獻王一脈的宗婦。明夫人派遣姚嬤嬤來主持,就是怕底下使拿不好這個度,反倒損了娘子的面。
既然一切準備停當,那就往前廳去吧!姚嬤嬤一路伴著云畔走在回廊上,悄悄探看一眼,廊子底下懸掛的燈籠照亮的臉,就是那樣眉眼坦,毫無拘謹的做派,讓這位在公府里伺候了大半生的老嬤嬤,產生了一點由衷的贊許。
“娘子不怕嗎?”姚嬤嬤問,“娘子這婚事,來得過于倉促了。”
云畔微微笑了笑,“在幽州時,我聽父母之言,在上京時,我聽姨丈和姨母的安排。雖說婚事來得倉促,我盡好自己的本分也就是了。”
變不驚,委實有大家主母的風范。姚嬤嬤到這時方覺得,云娘子著實比自家小娘子更適合這門婚事。人生大起大落,就得有一顆力狂瀾的心。嫁了那樣一位皇親,只要運氣夠好,興許有更一步的就,也說不定。
使挑著燈在前引路,走過一截青磚甬路,前面就是會客的花廳。
上京的夜晚,了夏也有瀟瀟的晚風,吹得庭院里芭蕉招展。
那頭花廳里燈火通明,從甬路上過去,只看見上首的舒國公端坐著,不時說笑兩句,倒沒有一本正經會見朝中同僚的意思,畢竟平時朝堂上相很多,因此這場會晤似乎在松快的氣氛下進行。
云畔走在廊下,檎丹萬分仔細地攙扶著,仿佛怕摔倒似的。暗里發笑,于來說只是平常的見面罷了,況且上回在幽州已經有過集了,也不是毫無前的初見。
“幽州事務都已經置妥當,只剩馬步軍命整頓,過兩日我還要去息州一趟……”
一個不不慢的聲線穿過垂掛的竹簾,從花廳傳出來。云畔對這個聲音不陌生,讓想起大雨滂沱中,那駕馬車上隔著桃錦垂簾的慈悲。
門上侍立的使見到了,輕聲向門通傳,說小娘子來了。
云畔邁進門,先向舒國公和明夫人行了禮,余中瞥見一旁圈椅里的人站了起來,量看著比向序還高些。不便抬眼張,只看見滾著云頭紋的霽藍袍裾和皂靴,心里暗想,不是因公事登門,今日魏國公穿了便服啊。
這種況下的相見,多還是有些窘迫的,先前他們相談甚歡,因進來打斷后,話頭就再也續不起來了。一時間花廳里靜悄悄的,似乎大家都在為找不到話題而苦惱,還是明夫人先發話引薦,說:“巳巳來,來見過魏公爺。”
云畔上前道了個萬福,那影拱起手來,很鄭重地還了一禮。
有時候不得不嘆緣分奇妙,早前的相救,原來是為今日的緣分打前站。
互相見過了禮,云畔挨著明夫人落座,本以為不得由姨母從中斡旋,沒想到先開口的竟是魏國公。
一個十六歲場的人,已經能夠很從容地應對一切突發的事件,雖說婚事上的變化傳到府里的時候讓他到意外,但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坦然接了。
“今日中黃門承太后懿旨,已經將一切知會忌浮,我夜冒昧登門,是想請小娘子海涵,也請小娘子放心,公府上慎重對待這樁婚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這麼一說,竟然奇異地讓人心安定下來。
像這種換親的事,最怕就是對方退而求其次后心生不滿,慢待后來人。云畔也做好了準備,甚至能夠接自己遭遇繼室的尷尬,卻沒想到人家特意登門說了這番話,實在讓頗為意外。
坐在椅上欠了欠,不好說什麼,這一低頭的作,便表示激了。
舒國公嘆了口氣,“小的病癥想盡辦法都治不好,要不是這個緣故,也不會中途生出變化……總算,郎才貌,仍是一段好姻緣。巳巳在我們眼里,和梅芬是一樣的,往后就托國公照顧了。倘或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請國公爺告知我們,由我們來管教,橫豎千萬千萬,別讓了委屈。”
云畔忽然覺得眼眶發酸,原本說這話的應當是爹爹,可自己的親生父親,現在又在哪里?
家中寶貝,人家也不敢輕視,魏國公道:“世伯言重了,小娘子到我府上,我必定盡力護周全。”
明夫人松了口氣,笑道:“國公的人品自然是沒得說的,府上是簪纓門第,也絕不會慢待巳巳。”一面哦了聲,“巳巳上京,就是了公爺相助,真是沒想到,緣分打從這里便有了。”
說起這個,云畔便起向他福了福,“我一直找不見機會向公爺致謝,上次幽州招災,我流離在外,要不是公爺相助,我也不能這樣順利抵達上京。”
魏國公忙又站起回了一禮,“賑災是我職責所在,況且我與尊長們都有些,不過舉手之勞,小娘子不必客氣。”
從無到有,乍然換了種關系,彼此之間的對話到底著拘謹。
魏國公雖然練達,但到了這樣環境下也有些無措。不過要論誠懇,他確實是有的,不像外面那些天花墜的貴公子們,口頭上都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他說得很務實,低低的嗓音,逐字逐句對舒國公道:“世伯跟前我也不諱言,如今朝中局勢難料,我這樣的境,其實是不該婚的。可到了年紀,家里祖母又催得,加上朝廷外人人注目,連累一人,恐怕是在所難免了。我自知進退維谷,迎娶小娘子恐怕不能讓富貴,反倒要跟我提心吊膽。可惜中詔命已下,更改是不可能的了,我唯有一句話,來日若有閃失,請世伯替我護小娘子周全,忌浮就算死,也激世伯大恩。”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驚,一直垂眼盯著膝頭的云畔也惶然抬起眼來,就是這樣一句懇請,忽然讓對這位出顯赫的公子,有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認識。
也曾設想過桃錦垂簾之后,那位援手的使君長著怎樣一張面孔,從那堪堪顯的絮縷,諸如一段指節也好、一道聲線也好,似乎能夠推敲出,應當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樣子。
如今正面見了,也應了當日的猜測,雖然任過息州團練使,執掌著侍衛親軍司,但他上沒有豪氣息,甚至比設想的更為優雅和澹寧。
清風一縷無纖塵,皎若空中孤月,時刻保持清醒,時刻滿含赤子之心,確有可堪一嘆的風骨!他向你,眼中有曙,你就覺得世上的疾苦再沉重,其實也不是那樣難以治愈。
舒國公夫婦對視了一眼,明夫人由衷地說:“我巳巳能得國公爺的庇佑,將來我是不為擔心的了。”
舒國公也應承:“你放心,若有萬一,我自會不惜一切代價,保全你的家小。”
這一場會面,竟然弄得如此莊嚴肅穆,仿佛并不是在商討婚事,是在做最后萬全的代。
魏國公得了舒國公這句話,心下也安然了,著膝頭道:“我實在是唐突,說了好些糊涂話,請世伯見諒。”才說完,忽然偏頭咳嗽了兩聲,有時候頭作忍也忍不住,自己按捺了半晌,終于還是怯了,見對面的人向自己,難為地著口笑了笑,“我這病癥,是在軍中中了冷箭落下的病,小娘子別怕,不傳人的。”
云畔難堪地點了點頭,心里忖度著,是不是自己把驚惶做在臉上了,讓人不自在起來。想了想還是客套一句,“請國公爺保重子,仔細作養為宜。”
魏國公頷首,“一向調養著,如今的癥候,比起早前已經好多了。”
畢竟都是守禮的人,天也晚了,在別人府上叨擾太久于理不合,他起向舒國公告辭,“我近日要離京,回來之后設宴請尊長們及小娘子過府一聚。和梅娘子的親已經退妥了,明日派人重新過禮,換庚帖,待定下吉日后,再來呈稟大人們。”
同樣是國公的爵位,他將姿態放得很低,對于舒國公夫婦來說,倒是緩解了愧對人家的難堪。
明夫人向云畔使了個眼,“巳巳,替我和你姨丈送送魏公爺。”
這是有意的撮合,但事已至此,好像也沒有什麼可害臊的,云畔起到門前,比手道:“公爺請。”
魏國公微讓了讓,轉向門廊上走去。前頭小廝挑著燈火引路,云畔跟在他后,空氣中約起一點蘭杜的香味,是他袖籠里的味道。
上有病癥,但并不影響他的姿,他是云畔見過的,生得最拔勻停的人。明知就在后,他也不借機攀談,等到了大門上方轉向拱手,“時候不早了,小娘子請回吧。”
云畔向他納福,“公爺請走好。”
他點了點頭,將要舉步又停了下,和聲道:“我李臣簡,小字忌浮,小娘子應當知道了。”
云畔說是,“姨母向我說起過。”
他微微嗯了聲,略頓一下又道:“這樁婚事,委屈小娘子了。”
一個位高權重的貴胄,能夠這樣表態實在難能可貴,要論委屈,其實最委屈的人應當是他才對。
或許他還在因自己的境艱難到慚愧,但論份地位,原本是不該作配他的,所以兩下里相抵,就無所謂委屈不委屈了。
云畔作為姑娘家,不好將話說得太,只是微欠,再道一聲“公爺路上慢行”。
他退后兩步呵腰,小廝上前攙扶他坐進馬車。車輦行起來,走了一程回頭,那纖細的影還在門廊前懸掛的燈籠下站著,待馬車走進燈火照不見的黑暗里,方轉邁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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