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新婦
吉服裹,喜帕蒙面,端坐在床沿上,趙寶如的臉火辣辣的疼著。
憑聲音,就可以想象到婆婆楊氏手著腰口若懸河的樣子。
“好好的兒子奪去一半也就罷了,如今連房也要你們家先麼?憑什麼?還不是照準了我們窮,還不是照準了寶如沒娘家?”楊氏罵道:“說好了親后一家一個月,但前三天必須宿在我們二房的,怎麼突然就變卦了呢?”
小聲勸的應當是大房主母朱氏。聲音則小了很多:“寶如和蘭茵皆是明德的妻子,這邊來的都是老爺人,他總得照應著些,是不是?”
忽而,楊氏就開始嚎了:“季明德,你若再不出來,娘就一頭撞死給你看!”
接著便有人說:“散了吧,何必看一個瘋婆子撒潑,都散了吧!”
兩家院子不過隔堵墻,楊氏一聽人稱自己是瘋婆子,索放聲開始嚎,哭聲蓋過鎖啦,直沖云宵。
寶如摘掉臉上的蓋頭,細細打量這間屋子。
床是張油漆才干的新床,墻紙也是新糊過的,床對面的墻上著一幅油彩印的畫兒,上面兩個圓丟丟的大胖小子,相對而坐。
當然,都是男孩。
再是一張妝臺,上面空無一,連面銅鏡都沒有。
那本該是擺嫁妝的地方,娘家陪嫁來的妝奩,飾著紅綢的銅鏡等,就應該擺在上面。但沒有,嫁的太倉惶,哥哥趙寶松沉病在,前后不過一天的時間,嫂嫂黃氏沒有力給準備這些東西。
床上鋪著紅綢被子,寶如手進去了一把,下面床單是棉布的,也是正紅,掀一把被子,下面咕嚕嚕滾出來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紅棗來。
寶如了顆花生出來,兩手一掰,丟進里,正嚼著,哭了滿臉淚痕的楊氏進來了。
楊氏是個三十七八歲的鄉里婦人,臉很黑,手也很,因為兒子大婚,也穿了件紫的綢面褙子,太過鮮亮的,襯著的臉越發的黑。
見寶如已摘了蓋頭,出一張漿的生白,像從面箱子里倒提出來的臉,紅的,瞧著怪滲人的,喲的一聲道:“我的好孩子,這蓋頭,必得要等著明德來了才能摘,你怎能自己把它摘下來?快快戴上去!”
蓋頭一遮,滿眼紅彤彤的亮。寶如手里還著花生殼,也不說話,靜靜的默著。
楊氏坐到邊,拍著大嘆氣:“娘能爭到的,也只有這麼多了。隔壁是大房,那胡蘭茵年齡又比你大,雖皆是妻子,一不能分作二用,誰人家胡蘭茵是知府家的姑娘了?
不過放心,等那邊吃完合巹酒,他就會回來,住在這邊的。”
寶如還未見過季明德的面,對于那個人僅有的印象,是聽說他今年在秦州府的鄉試中了舉人,是秦州八縣秋閨第一名,解元。
兩臺花轎同時到門上,他先抱的胡蘭茵,抱到隔壁大伯家的大宅之后,才來抱的。
一路上鑼鼓喧天,吹吹打打,他問了一句:“你寶如?”他的聲音很好聽,話也問的熱,頗有幾分親。
寶如沒說話。
季明德又道:“我明德。在明明德那個明德。”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善。這是《大學》的開篇,倒是個好名字。
他又道:“大哥去世一年,我今兒除了娶你,還得替大哥把大嫂娶回家,勞煩你些委屈,好不好?”
事實上以寶如知道的消息,季明德是兼祧兩房,胡蘭茵名義上是大嫂,實際上也是他的妻子。
寶如兩只手虛乍在半空中,也不敢攬他,又怕他才抱過一個,力不濟要將自己扔在半路,只虛虛嗯了一聲,便已經進家門了。
將放到床上之后,季明德也頗為君子的陪坐了片刻,臨走時還說了句:“我晚些再來看你!”
寶如仍舊沒回話。只能看見他的鞋子,青緞面,千層底的白布鞋,上面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再接下來,等到巳時一刻吉時,在隔壁大伯季白家的正堂大廳里拜的堂。兩個妻子一個丈夫,堂上一父兩母,同時喊,同時拜。
拜完之后,季明德先抱回自己家的小院,一路上急急匆匆,因為胡蘭茵還在正堂里直的站著,也在等他抱回房。
他走的有些急,微氣,寶如也不敢吭氣,掰著他的肩膀,生怕他顛下去,倆人俱像行兵打仗一般。
然后,寶如一個人便被扔在這空的小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待婆婆一走,寶如大松一口氣,又去床上的花生來吃。
再等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楊氏又進來。
接著有人進來擺席面與酒,剛擺好,外面一陣沉沉腳步聲,挑簾進來的想必是季明德。老娘方才在隔壁大鬧一通,估計是個人臉上都掛不住,他倒還聲音平和:“娘,兒子自會照料寶如,你快去歇著吧!”
燈照的紅蓋頭影影綽綽,寶如可以看到婆婆和丈夫的影子。
楊氏一把扯過季明德,指著墻上那幅畫兒,聲音在嗓子里:“爭取一回就有,明白否?”
季明德虛推著母親,應道:“兒子曉得,您快去吧!”
終于關上門,他在門上停了片刻,仰了仰脖子,再轉過來,寶如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走了過來,停在自己面前,站了約有三息的時間,才手取過桌上稱桿,輕輕一下挑起蓋頭。
寶如總算看清楚季明德的臉了。
他是個很清秀的男人,面白凈,頜下略有青青胡茬,一件正紅,白衽的圓領袍子,襯的他臉略泛著些紅。
他也在看,牽笑了笑,雙頰旋即漾出深深的酒窩,燈影襯著深深的眉眼,倒是別有一尋常男子沒有的甜與溫和,看得出是個子很好的男人。
彼此才看第一眼,他眉間略有些無奈:“辛苦你等得這麼久!”
寶如應付著笑了笑,心里卻在暗猜,方才在隔壁,他與胡蘭茵兩個吃合巹酒的時候,都在說些什麼。
平常人一生一生只一回房,季明德卻是了齊人之福,今夜第二回喝合巹酒,他門路扶寶如起,拉開椅子讓坐下,揭開砂窩蓋子盛了碗面遞給,特意在上面了兩筷子,說道:“只怕你也極,不必拘禮,快吃吧!”
寶如接過碗來,挑眉飛快看了一眼,恰對上季明德的眼睛。他一雙眸子里滿是長輩看孩子的慈:“快吃!”
說罷,他忽而起,湊了過來,執過桌上酒杯斟了兩盞酒,將一盞遞給寶如,自己獨擎一盞,接著便將手過來,拉過寶如擎杯的手,隔著一張小桌,二人都是特別怪異的姿勢。離的太近,寶如能聞到他鼻息間略略的酒氣。
季明德見寶如還怔著,自己先一杯飲盡,將手推向寶如一側,勸道:“這是夫妻必行之禮,快喝了它!”
寶如會喝酒,曾經在京城,還是相府小姐的時候,喝的都是梅子、桑椹、茉莉那類東西釀的甜酒。
但如今不能跟那時候相比,曾經位極人臣的祖父和父親都死了,曾經相府小姐的日子,也早已離而去。
下意識了,咬咬牙一飲而盡,酒是街面上最平常的那種高梁酒,又燒又辣,嗆而下,辣的頓時紅了眼眶,連咳帶個不停。
季明德手從袖中找帕子,一找未能找著,又換了只袖子,還是未找著。
這時候寶如都咳完了。暗惴惴想,只怕他的帕子,剛才在隔壁給胡蘭茵用掉了。
找不到帕子,季明德起盛了碗湯,遞給寶如道:“喝了它,會好一點。”
寶如接過湯碗,頗意外的,湯咸淡適中,很好喝。連著喝了兩碗,桌子上各樣菜都挑著吃了幾筷子,吃罷飯忽而轉,便見季明德站在邊。他拿著塊帕子,遞給道:“把臉,好睡覺!”
寶如臉上有妝。
今天早晨三更起來絞面,上妝。是大嫂親自替上的妝,就不知道撲了多上去,還有胭脂,質地極劣,含著一子的煤煙味兒。
過臉掃了眼帕子,白的倒還罷了,那紅紅的兩道,異常鮮艷的,是涂了一天的口脂。
暗猜方才季明德揭起蓋頭時看到的自己,只怕是個戲臺上的白臉曹,難為他涵養好,倒是沒有表出來。
他再進一步,修長白凈一只手了過來,直奔前那枚衽的銅鎖扣。
寶如以為他是想看脖子上的傷痕,手便捂住了脖子。
四目相對,厚厚的吉服裹的寶如不過氣來,季明德也不說話,頰上兩個酒窩還未消退,就那麼笑溫溫的著。
他看起來格外溫和,寶如默了半晌,終于緩緩松開手,脖頸上深深一道勒痕,在吉服白的衽下若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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