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節,滿城絢爛。
城南相府,薄雪未化,迂回曲折的長亭盡頭傳來幽幽琴聲。護衛云崢疾步走長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味。
亭中,一男子披青白大氅,白綢遮眼,青如瀑,指尖輕琴弦,縷未染半點漬,清冷疏離的氣場只教人難以靠近。
不遠的兩黑尸首,染了青石地,想來是前來暗殺的死士,這是近月來的第二次了。
來到亭前,云崢躬忙道:“屬下失職。”
“無妨。”男子未有回首,指下琴弦漸平,淡淡道:“何事?”
云崢輕瞥旁的家仆,家仆上前將尸首清理下去,隨后恭敬道:“大人,安福門的大天燈將點,陛下派旨命您赴宴觀燈,蘇公公正于苑外等著。”
安福門萬燈齊放、歌舞升平,是京都盛景,百姓向往。
京人皆知當朝丞相大人眼盲,目不識,觀燈該如何說起。再者,這上元燃燈三日,大人已稱病于幽苑休養,此番陛下又特命人來請,不過是有意為難罷了。
只聽衛丞相淡淡一笑,聲音清冷,“此夜還是有些寒涼吶。”
亭燃有炭火,朔風吹過星炭微起。
云崢垂首回一聲是,之前空氣里那抹輕微腥味早已淡去。
衛丞相拿起琴桌旁的楠木盲杖,緩緩站起,形修長拔,氣宇間清貴不凡。
他攏了攏肩上的青白大氅,行徑從容地退出小亭,越過云崢時,留下一句話:“把這苑子里的家仆都換了。”
云崢附一聲遵命,提步跟在他后。
越過府的長亭,在正堂里,那胖的太監蘇長瑞見衛丞相出來,連忙迎上來,笑著道:“丞相大人,祈天燈大放,更有百戲可賞,陛下特命老奴來請,您若錯過便可惜了。”
圓領的宦服在蘇公公上顯得有些不合襯,近來是又長胖了。
云崢在前頭引著路,衛丞相手中的盲杖微頓,道:“百戲紛繁復雜,陛下過于奢靡了。”
蘇公公微噎,衛丞相不再與他多言,往外緩緩而去。
相府外早已備好馬車,長街繁榮,來往百姓熙熙攘攘,不俏的姑娘在府外停駐觀,便是為了瞧那位相爺大人一眼。
馬車駕往城東皇宮,幾名護衛隨其后,放眼去,京都繁容一覽無余。
沿途的燈過車簾的隙,映在衛玠的面龐上,鼻梁高,薄微抿,因白綢掩目,煙花竹聲對他來說分外顯耳,甚為不喜。
昭和二年,嘉興帝蕭扶玉在位三年,無功績,無子嗣,貪圖樂,可謂是名副其實的一事無。
上有薛太后意圖垂簾聽政,下有攝政王野心,與其說是一事無,不如說是當今皇帝形同傀儡,虛有其表。
這一年,亦是他京為相的第二年,而陛下依舊如同紈绔,疏于朝政,厭惡他嚴肅古板,便對他拒之千里。
前世上元節赴宴,他不慎中春風,誤打誤撞了陛下的寢宮,得知了是兒的,于是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衛玠心緒越發深沉,不抬手將白綢拉下,輕眉心,過往種種再次浮上心頭,細細想來,的確至始至終未曾對他有過半點,他卻把命賠進去。
......
京都八街九陌掛滿花燈,徒有這華而不實的繁華。
皇城安福門,夜空中已升起一盞偌大的金天燈,讓人難以忽視,而不遠的百姓觀歡呼。
刻有相府徽記的馬車,衛玠的指尖輕撥窗簾,眸一瞥夜空中明亮的大天燈,與記憶中的無二。
這燈宴他本意是稱病避之,奈何越是避開,便越是有人不放過,那他便去瞧瞧皇帝陛下這次又喝了多酒。
“大人,安福門到了。”云崢傳來話語。
衛玠將窗簾放下,系好白綢眼布,起下馬車,車前的云崢探手來扶,不免悄聲道:“大人,這祈天燈都放過了。”
衛玠并沒回應他,云崢也就不再言語。
前頭的蘇公公也瞥了一眼那升空的祈天燈,亦不好說什麼,引著人往宮闕里去。
蘇公公心里是直犯嘀咕,皇帝陛下在燈宴上喝了酒,被攝政王世子提議把府中休養的衛丞相給召來賞燈,而現在,哪還有什麼燈。
花燈宴設在安福門的如歌樓臺,一路走來亭欄上滿是花燈,宮人仰星空,嬉戲打鬧,遠遠地便能聽到樓臺里的歡聲笑語和打鬧聲。
蘇公公的腳步微微放緩,不回首了一眼衛丞相,瞧不出神是喜是怒,但總覺得有些冷肅,想來是不喜這場合。
但陛下喜好玩樂,太后素來縱容,這類事向來不會過問,再者,朝政上的大事絕大部分有攝政王把持著,陛下便更為松懈。
在這滿朝文武里,有一個人是最容不得皇帝陛下沉迷樂,怠惰政務的,那個人便是丞相衛玠。
京都衛氏,世代良臣,祖上隨太.祖皇帝創業西征,而后又出兩代丞相,曾奉太.祖皇之命代代建立、掌舵嘉朝報諜閣,是正兒八經的名門族。
不過十八年前諜閣的金羽令被毀,加上當年的衛家嫡子衛衡辭退,門第之中人才流失,族中再無顯。
直到兩年前,一位清冷和雅的青年奉先帝詔京輔佐新帝,任命丞相之責,燮和天下。
即便是當時攝政王趙衍頗有異議,奈何不了青年手中貨真價實的詔,最后只能作罷。
這青年就是如今的衛丞相,衛家衛衡的獨子,自他京不過區區兩年,便將六部治理得井井有條,行事深謀遠慮,面面俱到。
衛丞相不僅風清正,且容貌霞姿月韻,在京都人人稱一聲‘明月郎君’,雖雙目失明,出行不便,但仍惹來不姑娘青睞。
但這過于清正的人,在朝廷這個大染缸里是最不待見的,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喜這類人。
“丞相大人。”蘇公公低聲笑道:“上元佳節,民同慶,陛下玩樂一番也不為過。”
衛玠形未,淡淡道:“既是佳節,應當好生玩樂。”
蘇長瑞微揚眉稍,似乎沒想到他會這般回應,而轉眼間,衛玠便握著盲杖走向喧鬧的樓臺而去。
這如歌樓臺修建的高大寬敞,正好一眼星河燦爛,百家燈火,是賞燈的絕佳之。
樓臺中央有藝人在表演著幻雜耍,嬉戲歌舞,鼓瑟吹篪,臣子弟紛紛喝彩好。
隨著戲目藝人退下,衛玠緩緩踏樓臺廳,笑語聲了些,只聽一只金樽從宴桌上掉落,響聲清脆干凈,那樽中酒已飲盡。
廳閣上座坐著一位姿秀雅的男子,著繡龍紋華袍,纖白的右手慵懶地托著下,與貌的伶說笑。
他五生得極其俊,有著雙人心扉的桃花眼,眼下還有著一片酒醉的紅暈,似醉非醉,毫不在意那掉落的金樽。
這便是傳聞中男生相的庸君蕭扶玉,可謂是天人之姿,儀表堂堂,但也是不學無,一無是。
衛玠眼布遮目,聽聲辨位,他瞧不見這張容,但卻能猜想得到嘉朝的皇帝陛下會是怎樣的一個姿態。
這樣的陛下可不是一無是,上輩子不也要了他的命嗎。
廳閣里,蘇公公忙走上前去遞話,“陛下,衛丞相到。”
“嗯?”蕭扶玉側首瞥過來,瞧見來人,角的笑意淡了淡。
衛玠舉止儒雅地拱手行禮,“微臣參見陛下。”
蕭扶玉慵懶道:“衛丞相可來遲了點。”
衛玠裝作輕咳,道:“臣抱恙,出行不便,陛下見諒。”
蕭扶玉道:“朕本意不想召你來賞燈,偏偏眾臣道這向天祈福,保嘉朝安定,可不得你這位百之首。”
“眾臣?”衛玠微微歪首。
今日赴燈宴的臣子,權高權重的也來了不,攝政王趙衍與其子趙千檀自然到場。這分明是陛下與攝政王的意思,卻偏偏推到眾臣的上。
在場臣心思各異,莫看衛玠年紀尚輕,眼目失明,但能是先帝欽點的丞相,也絕非等閑之輩,眾人還是不愿得罪于他的。
“你莫問是何人說的。”蕭扶玉擺了擺手,“反正這祈天燈,衛丞相也來遲了,如何自罰?”
衛玠微頓,平緩道:“陛下要如何罰臣。”
蕭扶玉揚一笑,與攝政王二人對視一眼后,醉醺醺地站起,嚇得蘇公公趕忙上前扶,又將蘇公公推開。
帶著酒氣地走到衛玠前,蕭扶玉的個子與尋常男子相比要矮上些許,“朕也不為難衛丞相。”
蕭扶玉看向樓臺外,一盞明晃晃的金祈天燈還掛在夜空中,“你便看看朕今年放的祈天燈是什麼,如是猜錯便罰你自飲三杯。”
此話一出,眾人皆將目放在衛玠上,那雙眉眼藏在白綢眼布中,他的一攏白衫在這樣的廳閣里顯得格格不,軀高大拔卻略顯清瘦,如一棵青松赤寒而立。
近來京都盛傳,朝中有位權臣乃為重瞳子。
古人言,目有重瞳之明;皆王侯將相也。龍四目,生有睿德,乃為帝王圣賢相。
如今帝王為庸,異相者的出現自然會引起位高之人的猜忌。
這朝堂上下,文武百,皆一一查過,不見有人眼目重瞳,不過這朝中還有一人從未眉眼,那便是當朝丞相衛玠。
蕭扶玉上的酒味縈繞在衛玠前,抓起他的手,走到樓臺闌干,道:“給朕把眼布摘了。”
衛玠神依舊清冷,來時便知傳他宮所謂何等目的,對他而言,只不過是把曾經的經歷再重來一遍罷了。
他開口道:“陛下說笑了,臣雙目失明人人皆知,又怎看得見祈天燈。”
蕭扶玉放下他的手,頗有意味地道:“衛丞相從未摘過眼布,平日里也從未因眼盲而磕著絆著,朕怎知你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
衛玠躬作揖道:“微臣不敢欺君,雙目早在三年前就瞎了,滿目渾濁,只怕嚇著眾臣,亦不知怎就同我這個瞎子過不去。”
聲音溫和卻疏離,如同凝了冰雪,又像有些不悅,這話是說給在場眾臣聽的。
蕭扶玉撐靠著樓臺闌干,底下是池水幽幽,風吹來略有涼意,即便是如此,醉態不減半分。
廳的攝政王淺笑幾聲,打破了氣氛的沉凝,“上元燈節,天賜福之日,人人喜悅,陛下頑皮可,與衛丞相玩鬧了一番,莫氣惱才是。”
攝政王趙衍,曾助先帝征伐邊境,立下汗馬功勞,而后先帝病重后期,獲封攝政王,其已逝的妹妹趙錦之乃為賢太妃,正是蕭扶玉生母。
正因如此,蕭扶玉對他信任有加,如今年過半百,還執掌半壁朝堂,權高位重。
而在趙衍邊的是其嫡子趙千檀,與蕭扶玉雖不是自一起長大,但十歲相,也算得上半個青梅竹馬。
此時,一著圓領褐服的灰眉太監領著宮人走了進來,這太監是太后邊的紅人戚德海,懷武藝,是個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聽見有腳步聲,衛玠略微側耳,清風吹得他青拂,尚未言語。
戚公公神態和善地向眾人行禮,來到皇帝跟前,淡笑道:“陛下,埋了五年的九醞春酒開窯,太后娘娘特意讓老奴送兩壇過來,給陛下和各位大人嘗嘗味。”
戚公公后兩名宮人的手里正端著兩壇老酒,眾人皆被吸引了目。
蕭扶玉也不例外,倚著闌干穩了穩子,道:“這可是好酒啊,拿過來給朕嘗嘗。”
聽言,戚公公命人將酒塞揭開,一醇厚的酒香在廳中蔓延,沁人心脾,著實是壇好酒。
趙千檀起走到廳中,溫和笑道:“正好,酒也來了,陛下適才不是說衛丞相來遲,若看不出祈天燈何種,便自罰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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