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覺輕,老爺一出門，就睡不著了。

　再幾日就要出海拜海神娘娘了，老爺說這是大事,縣里做的都要去，夫人也需隨行。公家是公家的拜法，家宅也有家宅的拜法，貢品單子和供神宜忌寫了五大頁紙。

　唐夫人在院里漫步琢磨著這事，遠遠看見荼荼圪蹴在花壇邊，抄著把鐵剪,在搉的花。

　一截金梅,兩株芍藥,三朵玉繡球，四白倒仙,五狗尾。金藍白綠配了個齊,瞧來瞧去不滿意，把百合花枝放下，刨個坑埋回了土里。

　唐夫人腦門子疼：“這又是干嘛呢？”

　“母親今兒起得這麼早啊？”唐荼荼驚一跳,專門起了個大早來花，卻還是被逮了個正著，連忙把花泥堆回去拿手拍平，除了土痕跡新,再看不出花壇了東西。

　“母親瞧，我給你弄好啦！”說完就要溜。

　唐夫人拉住：“剜了娘的花干什麼去？”

　唐荼荼訕訕一笑：“……我有個朋友生病了,想束花送他。”

　時下百姓富庶,燒香、點茶、掛畫、花,湊四般閑事。頭三樣都是吞金,幾百兩銀子砸進去沒個水花,普通人消遣不起，唯獨花是雅俗共賞的事，滿街的賣花生意能從立夏做到中秋去。

　可但凡是家里有的東西，別想從唐荼荼兜里走一個子兒。

　唐夫人沒好氣：“過來吧，我給你找個瓶。”

　唐夫人在京城時跟容夫人學過花的手藝，母家小老百姓一戶，錢權兩不沾，怕跟夫人打道時丟了臉面，咬著牙學會了花和點茶。

　很快把唐荼荼攢的這簇花里胡哨理整齊，修頭剪尾，扔了狗尾草，添了幾蘭花葉，高低錯落、疏有致地了一瓶。

　唐荼荼捧著花瓶上了馬車，一路掛起簾子瞅著外邊，把街上新鮮的瓜果桃梨買了個遍。

　是去照顧病人的，卻不知怎麼倍兒高興，一路高興到宅子門口，唐荼荼才收了笑，一張又是喜氣洋洋的。

　“二哥，我來看你啦。”

　影衛見了也高興啊，歡天喜地地把人送進屋里，關了半扇門。

　門關半扇，留半扇，一半是恪守禮節，怕姑娘與殿下獨不自在；另一半嘛，院里站哨的、灑掃的、裝模作樣抹灰的，全豎直了耳朵。

　二殿下今天的氣比昨天好多了，看著跟沒病時沒什麼分別。唐荼荼進門時，他正斜靠在湘竹榻上，下搭著條冰裀，手里捧著書。

　“二哥你怎麼看起書了，你不頭暈啦？”

　才說完，唐荼荼就見二哥形搖晃一下，撐住額頭，虛弱地換了兩口氣道：“尚能忍得。你來得早了，我這藥還沒顧上喝，你見笑了。”

　“沒事沒事不見笑，二哥快喝吧。”

　晏昰握著銀匙攪藥，一直到藥攪出了沫，他也沒見唐荼荼有上手喂藥的意思，憾地仰起頭兩口悶了。

　唐荼荼笑盈盈看他：“苦不苦啊，二哥想不想吃梨？我一個一個挑的，深臍圓肚，肯定甜。”

　晏昰頭了，著答：“想。”

　在吃喝這一事上，還是頭一遭有人問他“想不想”。皇家的人都這樣，吃飯十八個盤碟，餐后果盤能擺半桌，每樣沾沾口罷了，他沒什麼喜好，更沒人敢問他的喜好。

　唐荼荼洗干凈手，拿了把片皮刀削梨，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碎嗑。

　“我們那時候講究探病人要送花，不能送黑花白花，不吉利，數量也有講究，送四朵那是咒人家，送九朵也不行，誰愿意病得‘久’呀。”

　“花是從我家園子里摘的，我清早五點爬起來，專挑開得最好的摘給你。”

　“都說養花會上癮，可不嘛，就說我母親，春天種了一壇月季，種得晚了，死活苞不出花骨朵，我母親就帶上嬤嬤去花市逛，看見喜歡的就連盆帶土抱回來，再移栽進花壇里。”

　“今天多兩盆棣棠，明天多兩盆尾蘭，不知道什麼能活，就廣撒網多選樣，就這樣，兩個月攢出個花園來——二哥沒見過我家的花園吧？等有機會了，我請你上門作客。”

　“好，我等著請帖。”

　晏昰五分心神用來聽說話了，剩下五分全盯著的手。他這里的水果刀很利，會使刀的人都不用鈍刀，視無鋒無刃為垃圾，晏昰真怕說話分心剌了手。

　卻沒有。手很巧，薄薄一條梨皮打著旋兒拖到地上去，不知吃了多梨才練出來的本事。

　削完了，在梨上剌出個小三角，唐荼荼自己先嘗了嘗：“甜的，還沒渣，好梨。”

　幾刀劈瓣放碗里，上銀簽遞給他。就連那點梨皮也不浪費，碾出水，扔進香爐托底里，銅爐熱氣一燙，徐徐送出梨香來。

　自己吃梨就沒這麼講究了，吭哧吭哧連皮咬，邊吃邊繞著這屋子打量。

　這荒宅小而蔽，為了防外人窺探，專門壘高墻小院，院子不寬敞，撐不下什麼景致，屋里便極盡奢華之能事。

　最奪目的要數風口那座流水臺，三層高，上頭兩個淺口瓷缸用來造景，底下的大缸養魚。首缸造的景是高山流水，是飛瀑漱石；飛瀑下頭的第二缸，做小橋流水繞人家、老人子戲黃狗，幾樣陶瓷擺件堆出一副農家景。

　蘆葦叢中藏著一艘小小的漁船，遮住了出水口，一旁掌大的小水車骨碌碌地轉，送出的涼風帶著水汽，了個自加，巧得不得了。

　水車搖得快了，還會撬不知什麼機關，漁船搖，日晷轉，老人會前仰后合地笑，小孩指指左再指指右，黃狗繞著主人滴溜溜地跑，幾個擺件全活了。

　唐荼荼玩了兩手水，也沒想明白這麼小的手工藝怎麼能做得這樣巧。

　只看那玩意，不看他，晏昰里的梨也寡了，屋也悶了，掃一眼那擺件：“天津良工房做出來的小玩意，你要是喜歡，回頭跟叁鷹要。”

　唐荼荼：“良工房？”

　“是工部底下的小衙門，各省府皆置有小工部，民間的能人巧匠供職于良工房，做出有新意的東西就會往上獻，其中農工要為頭等，奇技巧最下流，不值當推崇。”

　唐荼荼有點為這奇技巧心，尋思家里擺一對這個，多威風。心念不過打了個晃，又想“不值當推崇”，肯定是因為耗時耗工，給皇親國戚做幾個擺著玩還行，民間效仿了又是一陣奢靡之風。

　屋里茶是現的，水是現的，擺著這麼個冷風加，一點也不覺熱。昨兒叁鷹給說的“端茶遞水，臉喂飯”，唐荼荼想來想去，一樣也用不著。

　沒事做有點不自在，看桌上放著報紙，唐荼荼拿過來，打算給他讀報紙。

　一看日期，新鮮！員邸報和《士子報》都是五月十八的。

　慨：“真好啊，二哥一來，我都能跟上你看新報紙了。”

　話剛落，覺得不對——今兒才五月十七，五月十八是明天！

　晏昰頷首，敲定了的猜測。

　唐荼荼：“……好家伙。”

　《士子報》只在京城發行，一般是由京城提學臺編撰好，再由書局刊印，書局出活細，細了就慢，每日一千份的發行量遠遠不夠，于是對坊間各家書局翻印盜印的況睜只眼閉只眼。

　提學臺校對好的稿版要給驛，派發給各省各府，由各地書局再印。可京城驛油水足，往各省送報的苦差事總是拖磨，這就導致出了京城，各地的報紙都是舊的，新聞變舊聞。

　加之和平年代，看時政的青年沒看雜書的多，除了科考年要上場的學子發讀時事，別的學子都不大看“南邊洪澇、北邊蝗蟲、東邊出海、西邊搶地盤”的事。

　坊間盜印的書局它得沖銷量啊，遂把一張報紙刪減一半，半個版面寫正事，半個版面添上點趣事雜談、鄉野異聞。這一變，又舊聞變雜聞。

　來天津大半年了，唐荼荼就沒見過這麼正經、這麼新的報紙！

　明兒才發刊，今兒就送到案頭了，擺明了是“您給掌掌眼，看看什麼該登報，什麼不該登”這意思。

　唐荼荼又生慨：“有權有勢真好啊。”

　晏昰“嗯”一聲，扦著碗底兩塊梨，無話說。

　看完擺件，又看報，就是不看他，除了一個梨給他甜口，再沒用心跟他講話。

　這一瞬，堂堂二殿下無師自通地悟得了爭寵、爭關注的必要。

　他想起妹妹常寧，那妮子學騎馬，一天跑不了二里地，卻雇了個中郎將教。逗那小將軍全靠裝腔作勢，“哎呀小鄧子我肩膀好酸，你給我捶兩下”，“哎呀小鄧子，我手手破了”。

　又蠢又呆，卻管用得離奇，那小鄧將軍天臊著臉輕聲語哄。

　眼下，晏昰順著想到了。可他不是會示弱的人，是把自個兒強悍的格和想爭寵的矯扭結團，挾著滿臉的苦大仇深，出一句。

　“頭疼，難。”

　——這麼壯實個人，著調尾說難！

　唐荼荼驚了，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扯開前門：“叁鷹！年叔！殿下又頭疼了，快把杜仲找來！”

　外頭的影衛天嘆氣，里頭的殿下氣悶地捶了下竹榻。

　杜仲接過一回診，就被留在宅子里了，這小子樂天知命無喜無憂，手邊有書就能安安靜靜過半年。不大夫都有逮著人說病的病，什麼“你面部紅腫眼裂窄，必定腎虛”，“你臉黃結口鼻兒暗，是便吧”，非要邊人都聽上他的話喝點藥才算完。

　杜仲沒這病，他大多時候都不興正眼看人，只有來了疑難雜癥時，杜仲眼里才會出狂熱的。

　二殿下這點小病經不住他一眼，進屋脈象，脈象平實，搏深長，杜仲還有點不確定，又以指肚按著二殿下的鬢角線來回，索著疼痛的地方。

　“如何如何？”唐荼荼在旁邊張兮兮看著。

　晏昰裝模作樣嘶了聲冷氣：“疼得厲害，累你擔心了。”

　他一習武人，運氣跟玩似的，臉想白就白，剛白完，看見杜仲的神，氣息一斷，臉又紅回來了。

　晏昰這輩子頭一次從別人臉上見識到——“似笑非笑”是什麼表。

　這了的小大夫展出一點很淡的笑，慢吞吞說：“姑娘去外屋坐一坐罷，你在這兒，妨礙殿下養病。”

　唐荼荼連連點頭：“好好好。”

　杜仲又一拱手：“殿下歇個覺，草民再來診罷，先行告退。”說完施施然走了。

　這醫囑，生生劃出一道楚河漢界，唐荼荼是死活不進來了，坐在外間還閉不說話，絕不妨礙他休息。

　影衛一會兒一趟，倒吊在窗口，耷拉個腦袋給主子報信。

　“姑娘看報呢。”

　“姑娘翻頁了。”

　“姑娘吃了個桃，說沒，不好吃。”

　“姑娘去了回凈房，叁鷹順說咱們府上的蹲坑不好用，姑娘就說回頭給咱們裝上一排沖水馬桶——嘿，我在山上用過，可好用了。”

　一趟一趟來，一趟一趟看殿下面沉如水，面沉如黑水，面沉如死水，終于合上窗，沒臉吭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