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里是睡不著的,海邊的泊船太多了,船工不離船,夜里吃喝玩樂的靜大,城里客人也多,填滿了這個素日空寂的小漁村。
唐荼荼沒睡瓷實,披上裳起來了。
四間圍房,左右耳朵作廚房和雜房,籬笆墻一圍,就是這個家的全部了。
月亮清凌凌的灑下來,那個七八歲的大男孩蹲在地上,從磚里摳沙子玩。
唐荼荼驚一跳:“你怎麼不睡覺啊?這大半夜的。”
那孩子抬頭看看,又指指西頭說:“娘和二姨去打水了,夜里人,白天人可多了。”
唐荼荼呆在那兒,一時啞了。
家和縣丞兩家人,玩了一天,半泥半沙,晚上洗臉洗腳水就用了兩甕,還講究地洗了小刷了鞋,竟也沒想水是打哪來的。
勞累倆姑娘大半夜的出去挑水,不然明早沒得用。
這漁村甜井村。臨海能村的地界大都有這麼幾口井,明明離海邊只有百來米,水位也明顯低于海平面,打井挖出來的卻是淡水。
因為有淡水,所以能村,繼而來往漁船有了補給,才了碼頭,了港——于是淡水井就了天大的神跡。
真要說原因,大概是地下河沒與海水通上,河的淡水源源不斷地補充著。
唐荼荼茫茫然地想著地質知識,見那孩子摳出磚里的沙,攥手心里,留條,慢騰騰地在地上灑均勻,拿小子在上邊劃拉。
一撇,一捺,寫了個丑丑的“人”。又加一橫,了“大”。想了想,又在“大”字外頭畫了個框,變“因”。
他畫字畫得慢,很是要想一陣,筆序也全不對,明顯不是學堂教出來的。這地方也沒有學堂。
唐荼荼幾步走回屋,門開合時帶進夜里的風,唐夫人睡得迷迷糊糊,問:“荼荼做什麼去?”
“院里吹吹風,您睡您的。”
唐荼荼從自己繡袋里出一小盒東西,再去院里,把東西攤在手心里給那孩子看。
“這是筆。”
塞給小孩一,自己握了一,在地上寫字。
海邊的人不燒磚,鋪地用的是礁石,質脆,砸小塊埋進黃泥里,便是路。幾千年的砂礫、貝殼、珊瑚骸了礁,灰黃的分著紋路層,筆輕輕一劃就能著。
“‘大’字要先寫橫,再一撇,一捺,捺的頭兒不能通上去。”
“‘因’字,也不能圖省事在外邊畫個框,要從外寫向里,帶框的字像四啊、回啊、日頭的日啊,都是從外寫向里。”
把幾個常見字一筆一劃地拆解開,像個夫子那樣,從三歲小兒啟蒙開始講。
籬笆門外響起開門聲,幾鐵一擰就是門鎖,倆姑娘看見坐在院里都是一怔,一邊慌張問著“姑娘是熱得睡不著?”,一邊提著水吃力地往里走。
“我來我來。”唐荼荼忙提過那兩桶水,在急急忙忙阻攔的聲音里,一步不晃、一滴不灑地倒進甕里去,連上先前打的,將將裝滿了一甕。
唐荼荼把桶放回廚房里,帶上門:“就這樣,不打了,明早夠我們洗把臉漱個口就行。”
小孩嘀嘀咕咕,拉著他娘說話。都說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一條海河東西兩頭的天津話就不是一個味兒了,唐荼荼聽不懂這漁村的方言,卻知道他在講什麼。
那孩子指著滿地的筆字,高高興興地笑,很珍惜地把剩下的半截筆塞進他娘兜里。
月靜謐,海聲一浪一浪地打在礁石上,從此能到村口的靈塔,十幾米高,很亮,塔頂的燈籠一盞接一盞,水筆點過似的,氳開一片明燦燦的紅。
可那是河燈塔,僅僅建在河岸上,夜航的河船看見了,就知道再劃多遠能碼頭歇息。指航的作用并不大,更像個通指示牌,看見了就知道“前方2公里到達休息區”。
而廣袤的渤海灣里幾乎沒有島嶼,小片的堡礁比海平面高不出半米,哪里能起基建燈塔?漁村里家家戶戶都有出海后再沒回來的爺或爹。
沒男長輩頂門立戶,家就塌了一半,所謂“船娘”大多是十四五嫁人的命。
男人爭氣的,能賺錢蓋個屋,有個棲之瓦;男人不爭氣的,那就一家老小住船上,幾片舢板上搭片油布棚,求天拜地,吃海吃魚,就這麼活到老。
油布棚白天敞著口撈魚捕蝦,晚上裹起來睡覺,飄在水里像個蛋殼,這就是陸上人瞧不起的“疍家佬”。
唐荼荼問:“孩子大了,怎麼不上學?這個歲數的孩子讀書不要錢的,能白讀三年,要是買不起書本,還能跟師兄師姐討要舊課本,自家供個吃喝就行。”
姑娘不安地抿著:“學堂在縣里,離得太遠了。想孩子念書,非得全家一塊進城才行,吃喝花用都要銀子……孩他爹不想我們進城……”
子綿的人,說話也要小心著詞。唐荼荼心想:不想們進城,應該是那老頭兒不準許們進城才對。
縣城就那麼掌大塊地方,逛一條街能遇上八個人。那老東西怕這兩頭婚敗,被野拖累,怕老丈人和媳婦知道了,鬧到同僚面前丟臉面,所以“不讓進城”,不給錢,孩子也就沒法上學。
等幾個娃娃在這小破漁村長大了,又是幾個目不識丁的窮漢。
唐荼荼提刀的心都有。
村里住戶稀,籬笆墻外一馬平川,沒遮沒擋的,能一眼到海岸去。唐荼荼看著看著,問:“那幾個人為什麼一直在我們門前轉?”
都一蓑裹著,夜烏漆墨黑的,也看不清男和。唐荼荼怕是賊和,提了條扁擔站起來。
這家的大姐卻忙攔下,哭笑不得著聲說:“不是賊不是賊,那是來借燈的。”
唐荼荼:“借什麼燈?”
“也不是燈。”姑娘被問的,差點把頭埋回肩膀里:“就是要找男人睡覺的……不好明著講,只敲敲門說要借燈,老爺們要是開門了,就放進去了……”
那二妹比爽快點,雖然也,起碼能說得清楚話:“這些都是疍家佬兒,只有條破船,蓋不起房子,沒房子,府就不給落籍,沒籍冊就進不了城,不準擺攤做生意,死了也不讓立碑埋。”
“好些人不這氣,去蓬萊、遼東那邊當海匪去了,過上兩三年站住腳,開著大船回來接人,一家老小就齊齊當海匪去了;也有踏實肯吃苦的,尋點關系進船幫,去碼頭上賣力氣,也能賺著錢。”
“剩下的疍家佬兒都是又懶又刁的,沒本事,膽兒也小,賺錢沒門路,作匪又怕殺頭,就都飄在海邊活,沒錢娶媳婦也不怕,你家我家的換親。”
“以前還好,也就這十幾年,生出來的娃娃漸漸不像樣了,癡的癡傻的傻,裂歪臉的,什麼怪樣都有,也活不長,活三五年就折了。”
“城里大夫過來瞧了一眼,說這樣不對,五服之的不能換親,不然遲早絕了。疍家佬兒就又想了別的招,每年趁著過節時候,把船上的大姑娘小媳婦攆出來,跟城里來的老爺們睡覺,睡了覺,才能生下齊手齊腳的好娃娃……”
前邊說“老頭兒不讓進城”的時候,唐荼荼還想提刀劈人。可這一番話下來,唐荼荼坐在那兒僵了石頭,手啊腳啊都不是自己的了。
一個窮,要把人到什麼份兒上呢?
這是天津,天子渡,是每年幾萬艘漁船商船出海的港口,是東亞小國開著大船朝覲天|朝上國時、最先俯首叩拜的那一只天子足。
這幾百上千戶漁民,了天子的爛腳氣,活得快要絕了戶。
還當這村子住得這麼稀稀拉拉,戶不挨門,鄰不著里,是此地的海濱風——原來竟是許多漁民家連拿爛礁石、黃泥蓋個屋的錢都攢不下。
盛朝戶籍制度嚴苛,編戶齊民,計地計產,才好收稅算徭役,沒有戶籍,就形同被剝奪了社會公民份。一輩窮,輩輩窮,這窮得甚至退化到要以易的地方,船戶遍全沒一個銅板,攢錢蓋房就了不可能的事。
坐著說了這許多話的妹妹忽然白了臉,手忙腳站起來,張惶道:“老爺莫怪,我們胡講的,老爺莫怪!”
唐荼荼回頭,看見爹站在門外,縣丞和兩個師爺杵在門邊,都沒點燈,幾個老爺們一人頂著張怪異的相,活像被貧下中農掄了耳。
這家的大姐定了定神,福了個禮,才敢囁嚅開口:“我與妹妹多,吵著幾位大人歇息了。”
又弱聲說:“我家景算是好的,上了籍,還有這麼大間房,老爺每月都掛念著,菜呀呀也沒缺過……”
再說兩句,唐老爺都要給跪下了,半天喚不上氣,捶著口痛陳了一聲:“枉我一縣父母!”
“大人息怒,氣怒傷啊大人。”
唐荼荼沒理他們,出盒子里剩下的幾筆給姑娘看。
“這是筆,石灰攪糊,兌好兒料,再倒進模里晾干,即筆。”
姑娘小心了包裝的紙盒,仔細聽著。
唐荼荼又說:“我在縣里有一個廠,廠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干活的地方,造這筆,造藥水,雕版印書,也造別的許多東西。我要招很多很多人,起碼幾百號人,工錢按天結,管吃管住,就是條件苦了些,吃住都在山上,每五日一休沐——你們想不想去?”
誰也沒商量,不聲不響地拿定主意:“家里的孩子也能帶過去,我供備吃喝寢宿,供備你們孩子上學。”
兩個姑娘瞪著,眼睛睜得圓溜溜,驚聲問。
“孩兒也供?”
唐荼荼被這句問得差點破防,重重一點頭:“供。”
兩個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徹底傻了,猶猶豫豫問:“姑娘年紀這樣小,能做得了主?”
唐老爺此時終于清醒了,忙從懷里掏出縣章,筆寫了封文:“我是縣令,旁邊這縣丞你們識得,我二人還做不了主?”
反應最快的還是那小男孩,這一番話竟一字不差地聽懂了,嗷得一嗓子:“去上學嘍——!”
風一樣沖進屋去,把他弟弟妹妹全拔扯起來了。
唐荼荼:“你們住在這兒,人多,明天我派幾個人手過來,你二人領著他們去海邊,給認識的、不認識的船娘都個信兒,就說縣里招人,來者不拒。”
盯著淺灘上那一大片黑黝黝的船,如何也想不到,會把妻子兒攆出來借燈,那樣的丈夫與父親該生著什麼樣的面孔。
唐荼荼慢慢說:“記住了,筆廠、制藥廠、印刷廠都是工廠,人干活細,我只招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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