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景逸褶,又幾步跟上去。

　“不怕二哥笑話，鄉里鄉間都稱呼我家‘龍王廟’，為嘛呢？因為從太爺爺那輩兒到我父親那輩兒,我家連著三輩人，不是管河的就是管海的，再有就是管水兵的，祖宗叔伯似八渠龍王，常年飄在水上巡航。”

　“我打小耳濡目染，也學下不東西。”

　晏昰又賞了他一個眼神,這一眼,就要意味深長些。

　——闔家百口,滿門做，這公孫倒講得稀松平常,好似敞開家里的后花園讓外人瞧了瞧景兒。

　況,這小子頭，專挑自己豪氣的家世，與他這“小之家”出的“大舅哥”講。

　晏昰微微一笑,把每一句聽得的。

　“二哥嘗嘗，這是剛從冰窖拿出來的雪山，好吃吧？可惜只有今夜能吃著了，船上的冰存不到明天。”

　“二哥不？我這就吩咐他們備膳。”

　鵲、瑞方幾人上船時,見著的就是這幅景，各個稀奇得不得了,誰見過這小祖宗抬舉別人？全尋了近坐下,嗑著瓜子喝茶看戲。

　日月汐,每一天漲落的時間都是變化的。而海上行船的力一為風力,二為水力,最末才是人力，順風順水出海是最省力的。

　按汐算，這一日恰恰是大、活汛，再加上夜后陸地散熱快，氣大，風從陸地向海吹，所以天黑后出海比白天更順暢。

　他們慢騰騰地吃完飯，等船上的資與客人也清點完全時，黃昏已至，紅霞灑了半邊天。

　“起錨——！”

　“升帆——！”

　最后是一聲壯闊的：“開船——！”

　出行鼓壯闊，碼頭上的駁板、漁船、艨艟、樓船，還有腳下的巨，全揚起了帆。巨左右又有幾十條糧船、水船、戰船隨行護航，整個領港的大船小船結陸，一眼層層疊疊，只見船不見水。

　混合艦隊配上銳海師，這行走的海上堡壘呈雁行陣，鉆開天地，浩浩地朝海深游去。

　那一剎那仿佛穿江過海，上溯到五千年前的竹筏，后可至科技時代的巨型航母，幾千年的航海史載著淺淺了一。

　唐荼荼站在最高層，張開手臂，被迎面的海風刮得臉皮抖，也舍不得下樓去，直想仰天把“壯哉我華夏”吼一萬遍。

　至于那些雕梁畫壁的樓船，撐死了二十米長，在河上看還像個模樣，站這巨上低頭俯視，全了不起眼的蝦米。在國家和軍隊的力量面前，巨富也如滄海一粟。

　離開海岸后，浪頭漸漸大了，云帆被風刮打得嘩啦啦作響。

　艉樓上站不穩了，唐荼荼左搖右晃，撐不住才坐下，艙室里的兵扭頭瞧見，笑說：“姑娘可別暈在這兒，回頭縣老爺著我們惱。”

　公孫景逸站在底下吆喝：“茶花兒，風浪大，咱們下船艙里去玩啊。”

　晏昰平靜無波看他一眼，踩著臺階攀高兩步，朝唐荼荼出手，話在邊盤桓一瞬，他開口說：“曉曉，慢點下來。”

　唐荼荼愣了下，這窄窄一條小梯確實站不穩，抓住他的手下了艉樓。

　“暈不暈？”晏昰又問。

　唐荼荼搖頭：“有點暈，但還能忍。”

　公孫景逸樂得不行：“別人都在下邊聽戲，你擱甲板上吹風？這天都要黑了，哪有什麼景兒啊？張就能吃著咸鹽味兒。”

　唐荼荼說：“我不想聽戲，我就想看看海，我好多年沒看過海了。”

　可惜心大的公子哥聽不懂的“好多年”，公孫景逸笑死腦瓜骨：“明天看不是看？咱們回程也是坐船，什麼時候不能看？你別瞧你板結實，等大風來了能把你卷一跟頭。”

　晏昰不發一聲，掏出一個小藥瓶，往唐荼荼里倒了兩顆，又拿扇柄在背上兩個位置篤篤敲了幾下。

　唐荼荼都把藥丸卷進舌頭里了，咂著苦味，才問他：“這是什麼？”

　“服食藿香正氣丸，敲擊膈腧，可緩解暈車暈船。”

　說完，晏昰四下一瞧，解了船舷上栓的一條廢麻繩，屈膝蹲下，一收力，把唐荼荼的椅子捆在船隔柵上，椅子就如楔死在船上、不搖不晃了。他不知又從哪兒出個千里眼，罩在唐荼荼眼前。

　“看罷，趁這會兒還有。”

　晚霞紅彤彤的，襯得他眼中金紅流轉，像個了的妖怪，轉，對著在場第三人悠悠開口：“公孫兄不必擔憂，曉曉與我在一塊，栽不了跟頭。”

　他一套作行云流水，手邊的仆役也不知為嘛都那麼會來事，倆個呼吸的工夫，茶點果盤擺好了，盤香和紗燈點上了，連艉樓上的都請下來了！

　滿臉褶的老星，指著漫天星河講起故事來。

　“姑娘、公子瞧仔細嘍，今兒霧小，能看著牽牛織星，那顆是牛郎，那顆是織，看見沒？看見沒？越是臨到七月七呀，牛郎織走得越近，再有四十來天就能親上兒了。”

　“……”公孫景逸宛如被人當面扣了個王八，砸得他神昏目眩，半天沒找著下艙的路。

　他知道這千里眼，工部造出來的頭個月，他爺他爹就都拿著了。他也有，玩了半個月稀罕勁兒過了，縣里窮樓破路臭樹林，沒什麼值當看的，扭頭扔箱底了。

　不是什麼尊貴人，給幾個錢就能聽故事。

　藿香正氣丸、盤香和果盤，都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可公孫景逸就是覺得……自個兒輸得的，怎麼他就一樣沒想著呢！

　什麼小小、小小的，疊字里著親昵，親昵里著不一般的分。公孫景逸聽得酸溜溜，走在樓梯上嘀咕：“做哥哥的，也不能給自己妹子起小名啊。”

　“你竟知道這理兒啊？”和斜眼睨他。

　“我八歲沒竄個兒時，你喊我矮倭瓜；十歲我練槍，常塌腰使勁，你喊我蝦米蹦兒；十二歲時，你領著我在校場練拳，打趴下三個兵，你又給我起了個諢號——斗拳小王母。”

　“人親哥親妹妹，喊個‘小小’怎麼了，保不準是茶花兒小時候長得又弱又小呢。”

　公孫景逸抹把臉：“嗐，道理我都懂，我這不是酸嘛，得得，大哥給你賠個不是，小王母消消氣兒。”

　說起星相，不枯，海上的故事那麼多，大俗大雅中，亦有詩畫般的浪漫。

　巡夜的水兵在甲板上站哨，點點明燈，照亮頭頂巨大的帆影，于是帆尾是金黃，上半張帆映著藍瑩瑩的星空，風吹滿帆，圓鼓鼓的，像一排鼓著肚子、脾氣溫吞的巨。

　到了戌時以后，艏艉樓與甲板上的燈火熄了一半，因為航過了近海的幾道牡蠣礁，前方再無礁的危險了，只要定準航向，這一路便能安全地抵達山東。

　“二哥，風大了，咱們下去罷。”

　晏昰道“好”。

　“這辦法還真管用，把椅子這麼一綁，一點都不暈了。”

　唐荼荼的興勁還沒過去，仆役提燈引路，引著他二人下船艙。

　二層艙最中心是個大戲臺，花鼓敲得梆梆響，臺上六個武旦穿著锃亮的盔甲，背著威風凜凜的靠旗，滿戲臺刀槍舞，龍虎相搏。

　“好！好槍法！”滿堂嚷嚷著喝彩，爺們拍桌好，小姐們敲碗擊節，興起時噗噗地朝臺上砸銀錠子，一點看不著家子平時的矜持。

　怪道誰也不樂意讓爹娘上船呢，這是玩瘋了。唐荼荼笑起來：“這麼熱鬧。”

　自有仆役上前，給他倆鋪好涼竹墊，送上雪飲，是一盞甜滋滋的果飲料，冰刨的碎雪灑進去，喝一口舒暢到胃。

　晏昰坐下，聽了兩耳朵便笑了：“這是前朝末年四大名戲之一，《忠義折家將》，京城見不著這段戲，戲班子不敢排這個。”

　“怎麼？”唐荼荼好奇。

　“這戲說的是興哀帝那會兒，遼國進犯中原，打得三軍節節敗退，連西夏彈丸之地，也敢我中原分一杯羹。而朝中文貪財，武怕死，各個主降，唯有折家滿門兒郎赤膽忠心，扶大廈于將傾，殺盡一百零八員遼將，折家幾乎滿門死絕，得皇上嘆了三聲，施了個牌坊，追封了個忠義侯。”

　“折家后人打碎牙了封，沒能給前朝多續兩年命——然民間戲班子胡編寫，給這戲又續了一段尾聲，寫折家后人聯絡山西豪強，招兵買馬，自立為王，一路打進京城，得圣人扮作太監夾著尾逃出了宮。”

　唐荼荼：“……”

　怪不得京城沒戲班子敢排這個。

　天津，南北客商打馬過，這座城里能見著的劇種太多了，尤以京劇融合河北梆子為最大特，唱詞，念白多，唐荼荼竟也聽懂了大半。

　戲中，遼兵殺進關，皇上欽點的幾員老將全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跪地投降。唯有折家將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擔起了全天下百姓的期冀，聲勢越來越大，折家將軍個個穿甲披旗，舞著刀槍跳上臺，一亮面，便是轟然沖頂的好聲。

　唐荼荼仔細瞧了瞧，那些拍桌敲盤哄堂大笑的，大多是運會時見過的軍屯子，天津武風強盛可見一斑。

　等戲唱到折家后人打著“清君側”的名義進京，老太君提著龍頭拐進了太和門，宮中太監宮背著銀錢細急慌慌地逃，妃嬪佳麗哆哆嗦嗦地哭，宮中的皇上團團轉。

　唐荼荼忍不住往旁邊瞄了眼，怕二哥惱火。

　二哥卻老神在在喝著茶，聽著戲，角笑的弧度都一沒變。

　臺上打鼓的賣力，一聲疾過一聲，敲鑼的把鑼敲得震天響，二胡急拉，樂聲高。穿著龍袍的皇帝哀啼三聲“大勢去矣！大勢去矣！”，跟邊的老太監換了裳，一下子把舞臺效果拉滿了。

　正當這高，臺上的武生全停了作，鼓聲鑼聲也停了，戲子們肩搭肩、手挽手地要齊齊謝幕了。

　“怎麼不唱啦？繼續唱啊！”

　“折太君提著龍頭拐怒打皇上那一折呢？”

　“這大本戲怎麼還帶分折卡板兒的？公孫兄連戲班子都養不起了嘛？”

　臺下一片嘁聲。公孫景逸有點被落了面子，朝戲臺上又砸了兩顆金錠：“繼續唱呀，往常家里怎麼練的怎麼唱呀。”

　鵲公子臉一變，怕公孫被起哄得犯了迷糊，忙起道：“今日就到這兒吧，大家舟車勞頓都乏了，看戲什麼時候不能看？天晚了，都散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