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尋府。

尋靜宜已被足在閨閣中多日。尋仁瑞下了嚴令，任何仆婢若再私縱小姐出府，或幫助小姐與外界聯絡，因果不問,即刻打死。

婢推門進來,見呆坐窗前,忍不住勸道：“小姐,明日除夜，您好好地敬大當家一杯酒,說句話,他一開心,興許就什麼都不計較了。”

尋靜宜未置可否,抬眼只見閉的窗扉。

“咱們做子的,不都是在家從父兄，出嫁從夫婿麼？小姐仙一樣的人品,大好的前程，何必執拗？”

尋靜宜依舊低頭不言。

婢嘆了一聲，不再多說，放下一碗暖的羹湯，便離去了。

兄長自然是十分失的。未能功嫁吳王府,反而落了個私通妖人的名聲。不僅如此,還瞞天過海，扮了男裝去給兄長最大的敵人長孫春花通風報信。

本是被兄長放在心尖上疼的金枝玉葉,如今卻了尋家甩也甩不掉的恥。

兄長從前常說：“你看那長孫春花,父兄無能,無倚仗,只得拋頭面出來打拼。而你生在尋家,錦玉食，父兄寵，家族繁盛，無憂無慮。靜宜，你要懂得惜福恩哪！”

那時深以為然，現下終于發覺了其中的荒唐之。

縱然是家財萬貫，嫁侯門，舉案齊眉又如何？長孫春花有一樣，自己永遠及不上：

有得選。

銀燭漸漸燒短，窗外的風雪呼嘯忽然安靜了下來，仿佛有人在外頭套了個罩子。

尋靜宜從惘然中回神，披推門而出。

園中本有溫室，被兄長一聲令下，拆了個干凈。有些貴的蘭草，什麼小打梅、龍巖素心、綠墨白墨徽州墨，往日里不知花了多心照料，現下卻被隨意丟落在地，被冰雪掩埋了大半，好一片瘡痍。

尋靜宜著破敗的殘葉發了一會兒呆。忽見腳邊的雪中，一抹瑩綠不經意地鉆了出來，枝葉舒展招搖。

菖善越冬，先百草而醒。

背脊倏然躥過一暖意。

后有人喚：“靜宜。”

蘭蓀比從前清瘦了一些，豆綠的寬廣袖穿在他上，無風而膨脹，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暈。

有一瞬間的戰栗：“春花說，你會來看我，原來是真的。”

蘭蓀低頭看了眼腳邊的菖，“你我之前，確有前緣糾葛，該是有個了斷。”

尋靜宜怔了怔：“阿蓀，你怪我騙過你？”

“我怎會怪你？”

一喜，旋即聽他道：“是我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尋靜宜喜消失，靜默了一瞬：“是了，你如今已位列仙班。”

“阿蓀，做了神仙，是不是就可以隨心所了？”

蘭蓀認真思索片刻：“天界亦有無數律條法度，有等級分明，高低貴賤。清心寡，各修己道，便是天道。”

“你呢？也清心寡了麼？”

“登仙之后，豁然開朗，從前一世界，不過現下一芥子，自然無所執著，也再無掛礙。”

他從容耐心地答，仿佛慈悲而無的老師。

尋靜宜注視著他：“阿蓀，我們不能再做朋友了，對麼？”

蘭蓀：“仙凡殊途，你自有造化際遇，不必強求。”

尋靜宜沉默了。

蘭蓀的目落在雪中殘敗的花葉上，輕輕皺起眉。他還記得，有多麼在意這些名品蘭花。

“我倒是可以……救活它們。”

“不必。”抬手制止。再抬眸與蘭蓀對視時，面容已恢復了沉靜安詳。

“阿蓀，你走罷。世界之大，終不止閨閣。……我也會有新的朋友。”

冬日，宜栽菖。

蘭蓀走后，尋靜宜親手將那雪中萌出的小株菖移盆中。

從前這些泥土活兒都是花匠來做，哪里得到手？泥水臟了擺，卻視而不見。

一個圓溜溜的小腦袋從墻外探出頭來，細聲細氣地道：

“你笑什麼？”

尋靜宜竟不意外：“你是誰？”

小腦袋探了探，確信四下沒有旁人，腳尖在墻頭上一點，翩然飛落在尋靜宜面前。原來是個扎雙髻的小丫頭，十二三歲的樣子。

“我李俏兒。”答，“李奔是我哥。今天東家有別的差事給他，所以就讓我來問問……”

話語倏然停住。李俏兒一拍腦瓜：“咦……問什麼來著？東家待了好幾次，我又給忘了！唉呀！”

尋靜宜笑了。

“沒關系，我記得。”了手，“你隨我來。”

李俏兒跟在后，一進屋就打了個噴嚏：

“你這兒可真香啊！”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轉，“到都是花兒草兒，這麼多紗，比我們春花布莊里還好看呢。”瞅見桌上的一碗暖湯，也不客氣，自己捧了，呼嚕呼嚕灌進肚子。

“好喝！”

尋靜宜側目，有些新奇地打趣：“你喜歡？那你替我住在這兒，好不好？”

李俏兒睜大了眼睛：“我才不呢。東家說，等我滿了十五，就能跟著商隊護鏢了。到那時候，我哪里不能去？”

尋靜宜訝然：“你一個小姑娘，怎能東奔西走做鏢師？你父母兄弟答應嗎？”

“答應啊。”李俏兒滿不在乎，“不答應又能怎麼樣？東家說了，只要我好好練功夫，以后就能干我自己想干的事。”

“那以后你嫁了人怎麼辦？”

“我就嫁個，能讓我干自己想干的事兒的人唄。”

“……”

尋靜宜覺著，自己心上沉積了許多年的白兒霉斑，忽然如公英的細羽，被微風吹散了。

大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李俏兒便看著這漂亮姐姐開了妝奩，取出一封致的信箋，鄭重其事地到自己手上。

“你告訴長孫春花，這文契我已簽好了，盼信守諾言。”

李俏兒瞪著那信箋上“空口無憑，立約為證”八個大字，忽然就想起來了：

“哦！東家讓我告訴你，給你在春花錢莊開了個戶頭，先存了五百兩進去，這是憑據。今后每個月，我來給你報一回賬，什麼時候你想離開尋家了，幫你張羅房子，置地。”

把文契揣進懷里，三兩步就又躍上了墻頭，回頭向尋靜宜咧一笑：

“神經兮兮的姐姐，你以后要是不想做制香師傅，也可以跟我一塊兒走鏢哦。”

同樣的雪夜。

長孫石渠泡在盛滿熱水的木桶里，舒服地慨嘆了一聲。

沒有什麼比冬天泡個藥浴更酸爽了。他近來總覺得子越來越沉，想來是風邪骨，寒太重的緣故。嗯，一定是這樣。

一旁的小幾上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石渠一個眼風掃過去，籠子里困著的紅皮小狐貍以一個極為僵的姿勢定在原地。他收回目，果然咬籠子的聲音又響起來。

現在的狐貍都這麼聰明了麼？簡直要了。

石渠嘆了一聲，把籠子拎過來，與驚恐的小狐貍對了個正臉。

“你就非要逃嗎？”

小狐貍愣了愣，慢慢放下爪子，以一種“啊哈哈我聽不懂人說話”的神，移開了目。

石渠沒好氣：“本爺是看你可憐，才收留你的好嘛？外頭的小狐貍都得自己去打野食，你在我這兒有吃有穿，還不怕被老虎豹子叼走。”

“……”小狐貍翻了個白眼。

“春花說你有點傻，不知道怎麼撞到妖怪陷阱里去了。巧了，我也有點傻，咱倆剛好做個朋友，你就別走了吧。”石渠笑得沒心沒肺，“咱們這幾天玩兒得不開心嗎？我把所有的心里話都跟你說了！你要是走了，我還跟誰說呢？”

小狐貍忍悲傷地想：就是因為這個才要走啊！誰特麼要聽你又臭又長的心里話！

石渠了手指進去，一它的皮，頓覺被治愈了不。

“小狐貍，我跟你說啊……”

我不聽，不要告訴我……

“今天春花跟我說啊，支持我去考科舉呢。”

啊你去啊滾得越遠越好……

“以前都站在爺爺那邊，打擊我，啰嗦我。沒想到這回開了竅！說進京趕考的盤纏都給我備好了！”

……就你這點智慧，烤個紅薯差不多。

“就是不知道……爺爺會不會生氣呢？”

最好氣得打斷你的。

“啊……得好好閉門苦讀一陣子了，這些年都荒廢了……”

石渠說著說著，困意漸漸涌上來，他手中一松，籠子“咚”地掉進了泡浴的熱湯。

而他自己卻毫無所覺，腦袋一歪，陷了沉睡。

浴桶之中，忽有紅泛起，不一會兒，一個淋淋的貌年破水而出。

陳葛從桶里掙扎著爬出來，出沙包大的拳頭，在石渠眼前晃了晃，口中罵道：

“你大爺！”

石渠睡得沉，呼嚕聲都逸出來了。

陳葛咬牙切齒，手掌在他的頸子上比了半天，終于還是放下了。

“蠢貨！誰要跟你當朋友啊？”他把那關過他的籠子踹出老遠，罵罵咧咧地推開窗，躍了出去。

誒，這麼冷，開著窗，那傻子要著涼的。

反正也是順手……

陳葛關上了窗，大搖大擺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