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匆匆趕到長孫衡的居。

推門進去,愣了一愣。

“爺爺？”

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小床邊，向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嬰孩應已睡許久，房中燭火未滅，昏暗幽微,本該看護的娘卻不在房中。

春花比了個口型：“娘呢？”

“我讓歇著去了。”長孫恕盯著床上沉睡的小娃娃,的圓腮上還沾著一亮晶晶的口水。

“這娃娃,長得和你哥哥小時候真是像啊。”

老人干瘦的手了娃娃的臉,在小娃娃上輕輕拍了拍，口的長命鎖上掛著的小鈴鐺被輕輕撥。

“這鎖,倒是不錯……”

春花深吸了口氣：“哥哥總算有點做爹的樣子,還想著給衡兒打了把長命鎖。”

長孫恕“哦”了一聲,并未回頭。

春花撇：“爺爺如今有了重孫,眼里就看不見小春花了。小時候您就偏心,我和哥哥打架，你總是偏幫哥哥。”

老人怔了怔,尷尬笑笑：“那時還不知道，你哥哥長大了，竟是這麼不爭氣。”

春花下意識著左手腕，靜默了一會兒，忽向門口道：“仙姿,你回來了？”

老人聞言,霍然直起子，向門口去。

門口空空如也。

勁風自后腦而來,老人倏然躍開兩丈,寬大的袍袖兜住襲來的異,啪地一聲墻壁。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銀羽袖箭,羽上一圈黑紋。

不給他息的時間，再一箭干脆利落地出，正中他肩頭。

“斷妄司的破靈箭！”

以中箭為中心，如有氣浪蘧然開，“長孫恕”上半被氣浪席卷，須眉落，人的偽裝盡數消失，出一張灰而尖的臉。

尖利痛苦的嘶鳴炸得春花頭皮發麻。然而這一箭，還不足以取他命。

春花以右手托住左手腕，長袖落下，出腕上套著的箭筒。

心跳劇烈得如同花籌會上的助威長鼓，得用盡全力氣才能控制雙手不至抖。但此刻是小娃娃和妖之間唯一的障礙，絕不能慫。

那妖上半布料被撐得破爛不堪，現出一個獐頭鼠目的原形，下半還是人的形狀，蹲伏在地上劇烈地息，綠眼惡狠狠地瞪著春花。

春花瞇起眼，對準：

“別，再就頭。”

這破靈箭是嚴衍在安樂壺中給防所用的，可惜時間匆忙，本沒派上用場。險后，嚴衍又詳細教導過使用之法，說這破靈箭于凡人只是普通暗，于“老五”卻能造致命傷害。

那妖一滯，果然定住了軀。

默了一瞬，它甕聲甕氣道：

“我何時了破綻？”

“一開始。你扮我爺爺的樣子，手邊卻沒有拐杖。”

“為這點懷疑，你就用破靈箭對付自己的爺爺？”

余瞥見小床側倒地的娘，春花眸更冷。

“我時和哥哥打架，爺爺從來是偏幫我的。”

“……春花老板果然心細如發。”對方惻惻一笑，“你如此疑心謹慎，只能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東西……”

他歪頭看小床上的長孫衡。

“……就在這娃娃上。”

春花脊背一涼。

決不能讓眼前這人——或老五——活著走出長孫府。

“你究竟是誰？”

搖曳的燭火在對方臉上留下大片影，他咧大笑，腥紅的口中出四尖長的前齒。

“愚蠢的凡人。”

大袖一揮，卷起一腥臊的妖風，妖迎面向春花撲過來。腐臭黏之氣熏得春花險些背過去，勁風刮了準頭，接連幾枝袖箭都沒有命中，只有一枝過妖臉頰。

春花抱起長孫衡向旁一躍，滾進角落，堪堪躲過利齒。

妖一撲不中，迅捷掉頭又撲了過來。

小娃娃驟然被顛醒，號啕大哭。春花將他摟在懷中，向那妖背后高喊了一聲：

“仙姿！”

妖冷笑一聲：“還想騙我！”

它頭也不回，驀地卻不自覺起了一皮疙瘩。

耳邊倏然傳來一聲：“喵……”

妖渾的發都炸了起來，掉頭往門口一看，圓臉丫頭仙姿向它招了招手。

“……”天道埋在妖骨子里的恐懼把它定在原地，抖得彈不得。它的實仿佛瞬間消散了空氣，只有破爛的委地。從領里爬出一頭一尺長的大老鼠，脊背上還帶著破靈箭。

仙姿輕輕躍起，化為一只通雪白，四蹄帶黑的白貓，一口便將那老鼠吞肚中。

長孫衡撲在春花頸子里，哭的風云變，口齒不清地喊著什麼。春花反應了一下，才聽出他的是“姑姑”。

心中一，娃娃的顱頂。

“衡兒不怕，姑姑在。”

將衡兒放回床上，這才發覺小脛骨疼得厲害，也不知剛才撞在哪兒了。拖著腳，手了娘鼻息，發現還有生氣，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而白貓還在就地大嚼。

春花道：“吃完了就過來。”

白貓便一骨碌把里嚼的全咽下去，搖又變個圓臉壯實的丫頭，走過來。

“倒也……不用站得這麼近。”春花咳了一聲，仿佛已經聞見了死老鼠味兒。

仙姿撇撇：“小姐，我若沒回來，你可就壽終正寢，歷劫功了。”

“那不正合你意？”

仙姿的眼睛滴溜轉：“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麼個小角里。”

春花神和了些：“你怎麼回來了？老宅那邊都還順利麼？”

仙姿了頭：“不順利，煙跑了。”

本以為春花會大驚或大怒，不料卻只是幽幽嘆了口氣。

衡兒在的輕拍下漸漸停了哭泣。春花拿起他口長命鎖，仔細端詳了片刻，又放了回去。良久，起，來到窗前。

“畢竟是一個大活人，咱們還能關一輩子麼？問了這麼久，也沒問出什麼，可見對于蘇玠的死，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今夜剛剛逃，便有妖來探看衡兒，這絕不是巧合。若非我一早存了戒備之心，真把它認作爺爺了。”頓了頓，“他們今日能扮爺爺，明日便能扮哥哥，扮我。仙姿，你們‘老五’，都能隨意變幻其他人的樣子嗎？”

仙姿搖頭：“得是修行千年的妖，才能隨心變幻。我看這小妖道行淺，應該是有其他大妖在他上施了法。”

“那也不可不防。”

小上的疼痛一陣一陣地提醒著自己的疏失。春花凝然：“仙姿，從今日起，你就守著衡兒，寸步不離。咱們若能過了這關，我給你買一百年的小魚干。”

當夜不能安寧的，除了長孫府，還有尋府。

尋仁瑞不知道自己是第多次從夢中驚醒了。夢里，他孤一人在淺灘上奔跑，邊一個護院家丁都沒有，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在后頭咆哮著追趕他，總是差著一些便要追上了。他只好使出吃的勁兒奔跑，而那淺灘卻總也跑不到頭。跑得他快要虛而死的時候，驀地夜叉鬼騰挪到了他眼前，張開盆大口，等著他自己跑進去。

尋仁瑞大吼一聲，汗涔涔地驚坐起來。

最近，他夜夜都是如此。不幾日，整個人便枯瘦下來，脾氣也變得格外暴躁，接連打傷了好幾個伺候的奴婢，鬧得家里沒人再敢靠近。

他從床上爬起來，出榻前掛著的劍，一腳踹開房門，站在庭院里大：

“何方邪祟裝神弄鬼！有本事出來和你尋爺爺決一死戰！”

園中寂寂，下人們早就躲遠了，竟無一人回應。

他在園中嚎半天，終于累了，拖著劍，悻悻地回房。

剛關上房門的時候，門外濃煙影乍現，在窗紙上漸漸匯聚一個高大壯碩的長角夜叉形狀。

“吾來了……”

夜叉嘭地撞上了他的房門。

“……”尋仁瑞肝膽裂，嚇得把劍一扔，掉頭鉆進了床底下。

“霍善……霍善道尊……救命！救命啊！”

尋府最高的閣樓一角，立著個人。大風吹得紅袂翻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鬼哭狼嚎的尋仁瑞，角出一淡淡的笑意。

驀地，邊有人長嘆一聲：

“你這樣，有意思麼”

人轉，閣樓另一角有個人和他以同樣的姿勢翩然而立，只是穿著一洗得皺近乎褪的捕快制服，毫無儀態。

“……聞捕快。”人拱拱手。

聞桑還了個禮：“陳掌柜。”

兩人默然，又欣賞了一會兒尋仁瑞的痛苦。

聞桑：“差不多得了。我師伯找你有事。”

陳葛點點頭：“再等等，他馬上就尿子了。”

“……”

一刻鐘后，聞桑與陳葛出現在福喜客棧，嚴衍的房間。

陳葛一見嚴衍就大咧咧道：“天大人，您不是住在長孫府養病麼？怎麼被攆出來了？”

聞桑心里一突，拼命給他使眼，無奈陳葛本沒看見。

嚴衍冷笑了一聲：“我上回見閣下，也還是個雜畜生。可見時移世易，不可妄測。”

“……”陳葛了聞桑一肘，低問：“你們天，心很不好啊。”

聞桑回了他一個“知道你就收斂些”的眼神。

嚴衍整肅面，沉聲道：“陳掌柜，今日請你來，是有事相問。”

陳葛抬眸，向他一抱拳：“我們狐族一向恩仇必報。天救過我命，所問之事我自當知無不言。不過，天既已查到我上，想必也已知道了不。”

嚴衍點點頭：

“你與花娘菡萏，是什麼關系？”

陳葛：“菡萏是我妹子。”

聞桑一愣：“可那菡萏分明是個凡人。師伯不是還驗過尸骨麼？”

陳葛苦笑：“兩位豈不知，這世上還有‘二五子’？”

有些老五行走人間久了，難免眷紅塵，想過人的日子，于是照樣親生子，繁衍后代。那些老五和凡人所生的半人半妖，在老五中被蔑稱為“二五子”，亦即五之一半的意思。二五子半人半妖，又非人非妖，兩邊都難接納，于世道天道皆難容，往往不得善果。

陳葛道：“我就是個‘二五子’。”

“我父乃狐族長老，母親只是一凡人。母親生下我才知道父親非人，于是棄我而去，重又嫁人，生了菡萏。我棧紅塵，不專修行，為狐族不容，于是離開族中，到塵世尋找菡萏。”

“我那妹子，自小善良，長大后世飄零淪落風塵，卻絕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我最近一次見，已幫贖了。說有了一個心儀的男子，只是對方出頗高，還需先斷了家中牽絆，才能共效于飛。”

嚴衍：“說的那男子，就是蘇玠？”

陳葛嘆了一聲：“我只離開了兩年，回族中安頓事務。再回汴陵尋時，已被定罪斬。我不信是兇手，于是在汴陵盤了這飯莊，暗中查訪。街談巷議中多指長孫春花是背后兇手，我原本也有此懷疑，是以聯合尋家與作對。但久居汴陵之后，我才發現邊老五常常無故失蹤。”

“然而汴陵財氣旺了數百年，對老五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些老五或為，或為修行，仍舊飛蛾撲火一般來到汴陵。那些失蹤的老五都與我一樣，自恃法力，不把凡人放在眼里，卻在不經意中著了凡人的道兒，被獻祭至澄心觀。”

陳葛恭謹地向嚴衍行了個大禮：“天大人。我知道斷妄司不理會老五之間的爭端，我們這些‘二五子’，你們也未必放在眼里。但我那妹子菡萏貨真價實是個凡人，死于澄心觀地下那位妖尊之手，這是確鑿的事實。我只求你，給我妹子一個公道。”

嚴衍站起，肅然回：

“公道就是公道。老五也好，凡人也好，‘二五子’也好，都值得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