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留下小章守著義拍,自己離了席，往后堂而去。

梁大夫人生得菱形臉，杏仁眼，細眉,從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寡淡的長相。與梁家大爺的也很淡泊,三十歲上才生了梁昭這一棵獨苗苗。說話輕聲細語,只是嘮叨,總是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盼有人聽,常常卻沒有人聽。

見了春花,很是高興,招呼著坐下吃云片糕。

春花推辭,梁大夫人便有些不開心,道這云片糕是早起親手所做。

春花便吃了兩片，靜聽開口。

梁大夫人躊躇了片刻,終于打算進正題：

“你自，就是個重義的孩子……”

這話如一個黏糊糖人般打在春花眉睫上，道：“您別這麼說。汴陵城中誰不知道我無無義，心冷手黑。”

梁大夫人被噎了一回，訕訕道：“咱們娘倆也有日子沒見了。春花,五年前那事,是我對不住你，我單想著為昭兒在老爺子面前博一個前程……”

春花心里惦記著來燕樓圖,打斷：“五年前的事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了。”

梁大夫人窒了窒：“……你今日既然肯來,就還念著幾分分。唉,我一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遇上難事了，除了跟你說說，還能跟誰說呢？”

云片糕在口中化膩膩一團，春花想起年時，梁大夫人給梁昭吃云片糕，分過一塊給的事，于是嘆了口氣：

“那您就說吧。”

前廳，席間漸漸坐滿。

梁老爺子鄭重地講了幾句話，便命管家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紅漆盒子。

“眾位請看，這，便是當年祝般師傅留下的‘來燕樓’全圖。”

梁遠昌從盒中取出畫卷，徐徐展開。

既是營造工程用圖，并不追求寫意，而以準為要，所繪是一座標準的十架椽屋，分心用三柱，大小木作尺寸標注細致，線條流暢。而作為行外人，只能看到一個樓棟的四件切面圖，乍一看，橑椽翼布，棟桴高驤，最為惹眼的便是飛檐椽上各蹲守這一只振翅待飛的燕子。

梁遠昌命管家拿著畫幅繞堂一周，請座中眾人觀看。眾人都聽過祝般之名，但對來燕樓繪圖的價值卻難以判斷，末了，問至開價，竟無一人答價。

梁遠昌嘆了口氣，收起了畫卷：“諸公稍坐，用些酒水，賞過歌舞后再行起拍。”

一隊舞姬裊裊婷婷地涌，跳了一支時興的“翠腰”。陳葛看得津津有味，嚴衍卻是毫無興趣，他心中約浮起異樣，卻又難以捕捉得確切。

一曲終了，舞姬雁行般散去。

異變便在此時陡生。隊末的舞姬經過梁遠昌前時，猛然奪過他側的畫卷，飛躍而起。姿矯健，掠出一道幻影，絕不是凡人應有的速度。

是老五！

梁遠昌驚呼了一聲：“快攔住！”

那老五在空中幾個縱躍，反應遲鈍的護院本沾不到它角。頃刻之間它便到了門前，向門冷笑了一聲，便要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不料剛一回頭，雙目當中出一個寒的劍尖來。若非它停得快，印堂便要被那劍個對穿。

舞的面紗飄然落下，出一雙芝麻小眼和兩顆大門牙，面上還長著幾叢灰。一旁的陳葛看了，險些嘔出半個肺來。

嚴衍執劍冷目：“斷妄司在此，焉敢放肆？還不速速報上家門？”

老五愀然變，并不答話，扭便閃。然而它哪里快得過嚴衍？青釭劍如獵鷹尾羽，織就一張盾牌，將它的去路封得水泄不通。

嚴衍有意留它命，未下殺手。那老五只覺渾厚的氣勁從四面八方過來，仿佛被困在四面明的小井中，彈不得。它哀嚎了兩聲，終于失了斗志，再不抵抗，低頭在雙手中生出黑妖火。

“它要燒畫！”陳葛大。

嚴衍雙眸一凝，一劍斬下那老五的雙手，畫卷骨碌碌滾落一旁，陳葛連忙撿起。

老五發出凄厲的哀鳴聲，恨恨地看了嚴衍一眼，驀地大喝一聲，從心臟開，化作一片霧，將門前的石板地染了池。

梁家人這時才追了出來。梁遠昌一把搶過陳葛手中畫卷，確定它無事，這才聲看向那池：“這是何人，竟然在天化日之下搶奪民財！”

陳葛的手懸在空中，冷笑一聲：“梁老爺子，這恐怕不是人。”

“啊？”梁遠昌面灰白，仿佛隨時都要暈過去。

嚴衍道：“梁老爺子，還是先報吧。義拍之事，不如擇日再議。”

梁興附和：“是啊，爹，先把畫收起來，改日再……”

“不行！”梁遠昌斬釘截鐵叱道，“你等得，那別院工程等得麼？今日一定要把這畫賣出去！”他如溺水中的將死之人，舉目四顧尋找浮木：

“長孫春花呢？不是愿意出高價麼？”

周圍人都是一愣。

一個菱形臉的瘦削婦人由婢攙扶著，匆匆而來，正聽見梁遠昌的問詢。神變了變，迅速扯出一抹得宜的笑容：

“父親，春花有些不適，兒媳讓在我臥房中歇息片刻，稍后便來。”

梁遠昌微微寬了心，將來燕樓圖抱在口，地往堂中去了。

宴中眾人雀無聲。事發展得太快，惡人剛剛冒頭便被制服，想跑的人現下倒也不好意思跑了。

倒是那來燕樓圖，甫一示人就遭盜搶，恐怕真是有些玄機在里頭。

廳中靜了片刻，忽有人道：“梁老爺子，我愿出五百兩買這圖。”

喊話的是秦炳坤，他向來于鉆營，萬事都要搶在別人頭里。

立時便有人跟上：“我出六百兩！”

“我出七百兩！”

“八百兩！”

陳葛聽得張目結舌，對嚴衍道：“這老五，怕不是梁老頭兒自己雇來當托兒的吧？”

嚴衍沒有回應。

他終于明白了心中的異樣源自何。

長孫春花今日是為義拍而來，怎麼會在梁府院中耽擱這麼久？方才庭中這樣吵鬧，院不可能聽不到。是什麼樣的不適，讓忘了勢在必得的來燕樓圖？

他一把抓住陳葛：“梁大夫人的臥房在哪個方向？”

“誒？”陳葛一愣，“這事兒我要是知道，可就麻煩了……”

話音未落，嚴衍已如離弦之箭一般，向梁大夫人來的方向飛奔而去。看守的護院攔住他：

“這是院，請客人……”

指風如刀，瞬息間撂倒了兩個護院，嚴衍腳下未有毫停留。

院中仆婢不多，他也不廢話，抓住一個婢問梁大夫人的居所，婢見他一正氣凜然，面沉而怒，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

剛轉過月門，便聽見撲棱棱一片瓷桌椅倒地的聲音。嚴衍心中一，仿佛被帶利勾的重砣勾住了狠狠一吊，撕開一道風的破口。

梁大夫人的居室外無人守衛，門軒分明從外深鎖。嚴衍一腳踹開室房門，甜膩旖旎的暖香撲面而來。

鵝黃衫的纖細影背對著他，正扶著桌面，歪歪斜斜地要站起來，卻終于力不支，再度倒。

嚴衍兩步上前，一把將撈進懷里，翻過臉來。

春花發髻散，釵環盡墮，雜的襟難掩春，雙目泛著濃重紅意，滿臉熱，息深重。目力似乎有些損，睜大眼睛他，卻無法對焦，神迷茫。

嚴衍將抱起，口忽被一頂住。

他頓住，低頭看見袖中出一角的箭筒，出箭口正對著他。

心中猛地一寬，仿佛一塊大石落了地。

他未，輕聲道：“東家，是我。”

春花一愣，眨了眨茫然的眼，抵住他口的左手一，被他整個兒攬住。

“嚴先生……”

聲音是有的，嚴衍心思微，已讀出的抑克制。

“可有傷？”他盯著，小心翼翼地問。

吃力地仰起頭，慢慢道：“梁夫人說，要給梁昭掙個前程……用了袖中春。梁昭……沒得逞……中了破靈箭。”

“你的眼睛……”

秀致的腮微微紅腫，邊還噙著一縷。

輕的臉，“嘶”了一聲：

“……被他摑了兩掌。有些暈，看不太清了。”

嚴衍目投向后的床邊，果然有一錦男子捂著口哀哀喚，鮮流滿了指。有的盛怒席卷了他的意識，非要用上超人的定力，才能下將那人三刀六的沖。

他強行抑制口起伏，沉聲道：“我帶你回家。”打橫將抱起，只覺輕盈而滾燙，像一朵熱夏的花。

春花將臉著他肩頭，貓兒般輕輕息了片刻，呼吸終于平緩了一些。攥住他口布料：

“我不能……這麼走了。”了幾聲，“你可有法子，讓我清醒些？”

嚴衍皺眉看，終是依言把放在院中，取了花缸里已解凍的冰水，灑在臉上，又從懷中找出一顆丸藥，喂吃下。

“這是清心丸，修煉之人打坐常服，多對……有幾分功效。”

咽下了，臉龐越發暈紅，手心也越來越燙。嚴衍知看似平靜，其實卻正用極強的意志力抑著袖中春的藥力。

梁家竟將青樓中不流的迷香藥用在上！

他思忖一瞬，解下外袍，將包裹起來。

“你想做什麼？”

來不及答，人群已一窩蜂涌小院之中。領頭的正是梁大夫人，跟其后的是梁興和梁府的幾個護院，再跟著的還有陳葛。

梁大夫人一見此景，便知道計策失敗，連忙撲進房去，見自家兒子傷，發出母般的怒咆。

梁興隨著進屋，哪還有不明白的？高聲叱罵了幾聲，似是打了誰掌。未幾，他從房門步出，招呼兩個護院把得如騸豬般的兒子抬去就醫，自己則深吸了口氣，向春花作了一揖。

“春花老板，這事，是賤自做主張，我梁家對不住你。”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出了這種事，總是人家吃虧。”

梁興的目和嚴衍一，猛然一驚，下意識移開目：

“梁家……愿意負責。你只要松口，明日我就讓昭兒八抬大轎把你迎進門。”

春花垂著頭，冷笑了一聲。

嚴衍知意思，冷聲道：“梁大爺這是癡人說夢。”

梁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著頭皮再道：“春花老板不想嫁……梁家愿奉上萬兩黃金，彌補春花老板所之傷害。……這事終究不面，若是公之于眾，我家昭兒是被罵慣了的，虱子多了不，你春花老板的名節可就此斷送了，今后還有哪家清白的郎君愿意結親？”

他話趕著話，越說越覺得是這麼回事，越說越有底氣，說到最后一句，已有些拿的意思了。

“為著咱們兩家的面，這事兒還是揭過去的好，春花老板，您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