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六、七年前,祝般在汴陵開起第三家營造行，已有行業巨擘之勢，子聰明機靈，家業和順,春風得意。

那時,汴陵商會的會長是梁遠昌,尋仁瑞還是個掌管尋家不久的青年人,而長孫家除了錢莊，還只在酒樓、布莊生意中有所建樹。

后來回想,一切的開始,是一場小宴。

宴是梁遠昌做東,請的有尋仁瑞、祝般,還有營造行里的幾位東家。酒過三巡,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是一位老道士，自稱霍善。梁遠昌、尋仁瑞等人都對他十分禮遇,經人提醒，祝般才知道，他就是香火鼎盛的澄心觀觀主，在吳王面前頗有地位。

“霍善道尊道法高深，不僅能降妖驅邪,還深諳風水與骨相。”梁遠昌道,“既是有緣，不如就請道尊為祝般老弟一回骨罷。”

祝般對這些神神道道不興趣,但梁遠昌頗為堅持,他便也不好推辭。

霍善將干枯如爪的手按在祝般后頸上,了又,忽然道：

“祝老板,你這……可是難得的回字骨啊！”

祝般：“不知有何講究？”

霍善捻起稀疏的胡須：“回字骨，寶山而從不空手歸，乃是聚財的骨相，福澤深厚，子孫三代富貴無憂。”

誰不愿意聽好話呢？祝般自然是滿心歡喜，謝他吉言。

霍善頓了一頓，又道：“看祝老板這面相，令公子應當也是個頗有福澤之人。敢問公子生辰八字？”

祝般并未多想，一一告知。

霍善掐算良久，陡然睜眼，驚詫道：“令公子這生辰，竟與吳王世子是一雙天造地設的絕配啊！”

他這一說，祝般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誰不知道，吳王世子纏綿病榻多年，能活到如今本就是個奇跡。

半晌，祝般才道：“犬子今后能承繼我這一門手藝，養活自己便行。什麼三代富貴無憂，我從未想過，更不敢妄想世子那樣的福德。”

霍善盯住祝般：“祝老板，不要小看骨相對氣運的影響。若是有人在你死后，挖去了你腦后枕骨，用作他途，你這三代無憂的財脈，就傳不到令公子上了。”

他說這話時，兩只眼睛暗如無底深潭，不像是尋常談笑，倒像有什麼暗中的神借了他的口傳達讖語。

祝般的脊背上驀地一冷。

但霍善立刻便將話題轉了開去，說到汴陵城中還有一個回字骨。

“長孫家的那位千金時，老道也曾給過一回骨。瞧瞧，如今才多大，長孫家已是當家了，錢莊都開到第十家了。”

尋仁瑞聞言便哼了一聲：“臭未干的臭丫頭！我聽說近來也在打聽營造生意。哼，還沒會走便要跑了，長久不了。”

霍善呵呵一笑：“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余人追問，他卻不再說了。

眾人又閑談至他。梁遠昌談起為吳王府擴建后園的工程，一單便賺了去年一年的利潤，得意無限。

祝般自然也是艷羨不已，便詢問梁遠昌，如何才能接下王府的工程。

梁遠昌淡淡一笑，只說尋、梁兩家的營造行是百年老號，王爺謹慎，除了這兩家，是不會把營造生意給他人的。

祝般聽出他話中不悅，自然不便再提。

這時，霍善卻突然出聲：

“旁人自是不行，但若是祝老板，倒也不是無法可想。”

祝般連忙追問，有何捷徑。

霍善拈著胡子，半晌才神神地吐，吳王一心求道，想在汴陵建一座采集天地靈氣，日月華的道宮。

“早聞祝老板在營造上頗能求新立異。若能建一座求道引仙的高樓，定能得吳王青睞，將來營造行，祝老板稱第二，還有誰敢稱第一？”

這話一出，宴中人神各異，又以尋、梁兩人神最為復雜。

尋常營造工程的競爭，多是靠減本和提高質量。但祝般原本就醉心營造設計，聽聞此事，就像是有人在他狂熱的領域出了一道頗有挑戰的難題，立刻技難耐，掌大喜：“多謝錢老提點！”

其后不久，霍善果然沒有食言，向吳王引薦了祝般。

祝般與吳王深談一夜，并將圖紙獻上，完整地講述了自己的設計。

“此樓巧奪天工，定可招引元鳥群而來，為王爺傳訊迎仙。”

吳王卻似乎并無預料中的狂喜。

他背對著祝般，沉思了良久，才終于長嘆一聲，下定了決心。

“既如此，這樓臺就取名作‘來燕樓’吧。”

祝般死后的第七日夜里，他的墳墓被掘開。霍善領著一只灰尖臉的老五，挖走了他的枕骨。

祝般的鬼魂滿面污，雙目猩紅地控訴道：

“霍善那日本不是偶然出現，他早已知道我兒的生辰，打得便是與吳王世子換命的主意！他不知用我的枕骨使了什麼妖法，將我兒阿九的福德全部換給了吳王世子。”

春花聽得實在太過離奇，不由得反問：“這何以見得？”

“我兒阿九，自聰穎，但自我死后，一事無，那真是破屋更遭連夜雨，船又遭打頭風。他母子流落到方家巷子，便再無一日溫飽，但凡能靠一把勞力掙到果腹的銀錢，必會在當日輸掉、賭掉、賠掉，從來沒有過夜錢。他深夜路過葬崗，到霍善屬下的鼠妖行割魂之，竟因此便被滅口！”

“霍善曾言，我兒阿九與吳王世子的生辰八字是一雙絕配，又說我兒福澤深厚，三代富貴無憂，何至于落得這個下場？這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呢？”

春花心下惻然，卻又不甚明了。于是將祝般所言，原原本本地轉述給談東樵。

談東樵皺眉深思了一會兒：

“韓抉這幾日在城中四勘察，已探得城中有一個行之數百年的聚金法陣。霍善與吳王挖取的枕骨不止祝般這一片，也許，和那聚金法陣有關。”

他倏地眉一跳：

“你且問一問，那來燕樓，究竟是如何塌的？”

春花照著問了。

祝般憤怒而悲愴：

“我所建的橫梁，絕不可能有問題！來燕樓的選址，是霍善道尊親自挑選。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是由吳王親手埋下的！霍善在那基石上埋下了地之咒，樓臺建之時，便是地樓倒之時！”

春花道：

“吳王和霍善若只是要取你枕骨，何必費心誆你興建來燕樓，又親手毀了它呢？”

祝般不語了。

談東樵驀然握住春花的手。

“你再問他，來燕樓……究竟為何能招引燕子？”

春花渾一震。

“祝般大師，我一直欣賞你對營造的專注與投，想與你合開一家營造行。奈何你那時深信梁家，不愿與我合。如今，你我相隔，總算還有些緣分，你若不能對我坦誠，我又怎能替你張正義呢？”

是了，興建一座能招引燕子的樓閣，這樣荒誕不經的事，為何還有人深信不疑呢？

那是因為祝般在營造行中名極高，常有奇思妙想。他言之鑿鑿地說來燕樓能招引燕子，是因為建筑妙，如同仙宮的緣故，眾人竟然不疑。

可是，樓閣設計得再妙，真的能引來燕子麼？

鬼魂突然劇烈地抖起來，長嘆了一聲，陡然跪地：

“不錯。是祝般自己，造下了孽。”

什麼斗拱織彩，橫梁云紋，雕鏤連檐，藻繡朱綠，元鳥繞樓喜鳴不止……都是編造出來的虛妄。不過是貪念鑄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大錯。

為了看起來像“祥瑞”，祝般自行研發了一種殷紅的涂料，以胭脂蟲的尸磨制，那正是春日里燕子最食用的那種蟲子。涂料中加了許多其他材料，毒極強，引來的燕子紛紛中毒，再無力飛翔，只得停靠在樓閣的廡頂之上。

來燕樓塌的那一日，無數燕子被砸了廢墟之下，原本用來祈福積德的來燕樓，了祥鳥們的墳場。

“我違背了心中的道。原本應當以技藝和設計取勝的行當，卻違心造假，諂權貴，以求名利雙收。”

“來燕樓，本就是一個圈套。我死后方知，若我意志堅定，德行不喪，那霍善即使挖去了我的枕骨，也是無用。但我卻沒能經住，一時糊涂，違背正道，還造下了無數殺孽。”

無數細小的殷紅流從他眼、鼻、口中流出來，宛如淚。

鬼魂的聲音逐漸減弱，形幾近于明了。

“春花老板，祝般自做的孽，自己承。但吳王與霍善所行，亦非正道，若能讓他們伏法，祝般死魂消，也就不足惜了。”

春花知道他時間無多，連忙問道：“阿九不幸死，他的魂魄，不知為何轉移到了世子上。卻不知世子的魂魄如今在何？”

祝般的鬼魂呆了一瞬，慢慢道：

“春花老板這是從何說起？我親眼所見，阿九的魂魄，已被判拘地府，轉世投胎去了。”

“……”

春花結結實實地愣住。

倘若阿九早已投胎去了，那在藺長思的，究竟是誰？

不等繼續追問，祝般的鬼魂已消弭無形。

大牢之外，幾乎是要打瞌睡的獄卒陡然神一振，站直了高呼：

“知府大人！”

談東樵立刻便聽見了。他有些意外，曲廉今夜第三次前來提審，是何緣由？

再去握春花的手：

“你在牢中久待，難免生變。我現下便帶你出去。”

春花眸中清亮，卻輕輕后退了一步：

“我不走。”

談東樵一愣，雙目如電，灼灼地向。

“祝般、蘇玠、菡萏、煙、阿九、還有長思哥哥，他們的故事，似乎都混在一個結上纏了麻。這個結看似無解，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長孫春花這個人，對那弄汴陵城中人間悲歡的勢力，頗有些用。”

春花深吸一口氣。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的小玩意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