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一步一拖,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方家巷子的家。

他推開悉的木門，費力地整理了一遍著，踏進這陋屋。

“娘。”

無人回應。

一巨大而不知名的焦慮攫住了他。阿九不顧上的疼痛,快步沖了進去。

殘破的壁龕上,黃泥財神像已被熏得邊緣發黑,兩邊的油燈熄滅不久,散發著劣質燈油的臭味。

阿九的娘跪伏著，頭臉和肩膀著地面,極不自然地扭曲著。室聲息全無。

豆大的淚珠從阿九眼眶里涌出來。淚水滴在口和手臂的傷痕上,他也不覺得疼。

“娘,阿九回來了。”

他不知道老嫗在最后的時間里求了什麼。是求財神賜福,讓他們回到年錦玉食的生活嗎？

阿九在寂靜中站了一會兒,終于走過去，將老嫗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他打了水，為干子，梳理頭發，整理著。

他趴在床邊，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道在何,為何還活著。

滿的疼痛一點一點地走他上的力氣，一不小心就陷了昏睡。

遠近幾戶的狗吠突然響起,突如其來的吵嚷瞬間將沉寂的方家巷子攪得如一鍋沸水。

祝家的木門被一腳踹開,撲撲踏踏的腳步聲震著耳涌進仄的小屋。

阿九驚醒,回過頭,幾個著勁裝,腰攜利的王府侍衛抱拳向他行禮：

“世子。”

阿九打了個冷戰。他夢游一般回應：

“我不是世子。”

侍衛們看他一傷痕，愣了一愣，不知如何應答。

阿九卻站起來：

“你們不要擋道，我要去鄰家借一面草席，給娘下葬。”

為首的侍衛側看了一眼床上的尸，嫌惡地轉開眼。

“這等小事，屬下代辦即可。王爺王妃在府中殷殷期盼，請世子速速回府。”

阿九不理他，沖著門外走去。

侍衛們換了一個眼，其中兩人作迅捷地握住阿九的臂膀，向后一折，另一人干脆利落地抱住他雙，扯出繩索團團捆住。

另有一個上來，小聲說了一聲：“得罪了！”便將一團干的帕子仔細塞進阿九口中。

阿九拼命掙扎，卻無濟于事。這些人訓練有素，小心地避過他上的傷口，力道卻大得讓他無法反抗。

阿九被抬出門的時候，眼角的余瞥見，一個侍衛一把拽住死去的老嫗的后襟，把從床榻上拖了下來，如同拖一條死去的野狗一般。尸頭臉沾滿了黃土，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曳痕。

人類的苦痛，終究并不相通。

梁昭乘著馬車，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梁府，見人便問：

“我爺爺呢？我爹呢？我娘呢？”

梁遠昌與梁興在正堂議事，梁大夫人正在一旁奉茶，見他跟頭流水地奔進來，當堂撲通一跪，都愣了神。

“爺爺、爹、娘、快救救孩兒！孩兒可活不了了！”

他將如何一時興起看上別院小工，又因對方抗拒而了鞭子的事詳細一說。在場三人登時面劇變。

梁大夫人大哭起來：“我的兒，那世子你不是見過幾次麼？怎麼竟認不出來？”

梁昭噎道：“孩兒看他上破破爛爛，哪里知道竟是王府世子！”他又轉向祖父：“爺爺，您千萬得保我！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梁興也是驚怒萬分，左右苦思不得法，只得轉頭向梁遠昌下跪：

“父親，王爺怪罪下來，昭兒定是活不了！父親……”他向前膝行兩步，“父親，要不再去求財神神尊吧！”

梁遠昌原本震怒不已，瞪著梁昭，忽聽梁興此言，仿佛一壺沸水從天靈蓋澆了下來。他手捂心臟，難以置信地轉過頭，著梁興：

“你……你說什麼？”

梁興聲音發：“父親，上回長孫春花鬧得那樣大，咱們求了神尊，事不就平了麼？反而是長孫春花自己進了大獄。這回，還是去求神尊吧！”

梁大夫人也看出幾分端倪，雖不明就里，也連忙跟著跪求：

“父親，去求神尊吧！總不能看著昭兒去死啊！”

梁遠昌如遭當捶擊，心口劇痛。他強忍著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三個人，仿佛是第一天認識他們一般。

“父親？”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遠昌回過神來，苦笑著嘆了一聲：

“好，好，真是好兒、好孫！事到如今，老夫還能如何呢？”他站起，拄著拐杖向后走去。

“你們都別跟著，昭兒隨我來。”

梁昭戰戰兢兢地跟著梁遠昌，來到后院地下的祭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家中還有這樣一條暗道。祖父在前方踽踽而行，他卻也不敢出聲相問。

面對著金燦爛的財神像，梁遠昌沉聲道：“跪下。將你犯下的罪孽，對財神神尊詳述一遍。”

梁昭不敢有違，又將別院發生過的事說了一遍。

“還有呢？”

梁昭一驚：“爺爺，還有什麼？”

“還有從前，你犯過哪些事？”梁遠昌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

梁昭心生怯意，眼珠轉了轉，只得將對春花圖謀不軌之事又說了一遍。

梁遠昌再度大喝：“還有呢？”

不等梁昭回答，梁遠昌便怒斥：“還有一年前，你騙了管事劉二之，花了重金將收買為妾，才平息此事。兩年前你在小倌館給一個小倌服藥過度，令他死在房中，家里又花了多錢，買通了多人，才讓你逃罪責！”

梁昭驀地脊背生寒：“爺爺，你這是干什麼？”

梁遠昌悲苦地墮下淚來，半晌道：

“家門不幸，都是我一人的罪過。我梁遠昌殫竭慮，一生清白，卻怎麼養了你這個畜牲。”

他長嘆一聲，緩緩舉起手中的拐杖，仿佛使勁了平生全部的力氣，重重地敲在了梁昭的后腦勺上。

梁昭還來不及慘呼一聲，便撲倒在地。

梁遠昌雙目通紅，牙咬，著氣，再次舉起拐杖擊打梁昭的頭部。一下……一下……

也不知打了多次，直到頭顱稀爛，腦漿汨出，他才松開拐杖，力跪坐在地。

吳王府中，秦曉月正為吳王妃抄一篇禳災度厄真經。正抄到“惟愿今懺悔，解禳度中災厄”，下人們來稟報，說世子找著了。

王妃領著秦曉月，一路奔到風麟軒。藺長思已換了件寬大的白袍，正要沐浴。

王妃撲過去抱著大哭起來，口里心肝寶貝苦命兒來回了許多次。藺長思木然地聽哭了許久，終于眉心一松，嘆了聲：

“母親，別哭了。”

王妃呆愣了一瞬，驀地喜極：“兒啊，你終于認得母親了？”

白袍籠罩下的軀更顯瘦削，仿佛一陣風便能將他吹倒。他額上有幾傷，還帶著些臟污，卻仍不能掩雙眸的清澈華。

儒雅清雋的吳王世子，似乎真的回來了。

王妃拉著藺長思的手，頻頻詢問他流落在外的遭遇，藺長思卻閉口不談。

“母親，孩兒需焚香沐浴，稍后覲見霍善道尊。待去后，再來向母親細述種種前因。”

“母親且回去歇息，讓曉月留下服侍吧。”他目飄向秦曉月，立刻又轉開目：

“都是兒子不孝，母親……千萬要珍重，莫要悲傷。”

秦曉月心中一跳，猛地抬頭看他。

王妃卻不覺有異，含淚點了點頭：“是該讓霍善道尊好好瞧瞧，千萬別留下什麼后癥狀。”

依依不舍地出了門，還頻頻回。

室中只余藺長思和秦曉月兩人。

藺長思深深看了秦曉月一眼，轉來到書案后，執筆手書。

秦曉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上前：

“宿墨膠結，還是讓妾為世子研新墨罷。”

素手執起墨條，秦曉月的目落在藺長思筆下，卻愣住了。他的筆鋒依舊溫馴典雅，抬頭兩個大字卻是：

休書。

藺長思有覺于的注視，卻不抬頭，邊寫邊道：

“我在休書中寫明，你婦德無虧，品行端正，是我同朽木，心生愧意，才作此休書。休書的日子寫在半月前，那時王府都還太平，外人不會多想。”

他筆下已，捧起素箋，輕輕吹干墨，小心放信封，再鄭重地遞到秦曉月手上。

“你收好休書。出了這門，便收拾東西回娘家去，不論后續王府發生何事，都與你無關。若有人問，你便推說全然不知，把這休書拿出來給他看。”

秦曉月聲音發：“世子這是何意？你究竟是……世子，還是……”

藺長思的眼眸如被火一灼，有片刻的閃避。隨后他苦笑一聲：

“你覺得，我是誰？”

秦曉月努力端詳藺長思的眉目。他言語彬彬，神志清楚，是藺長思無疑，但——

眉心里多了的疲憊，那似乎經過無數冷眼和暴的麻木，并不屬于記憶中鶴秀于世的至純公子，倒與那個占據了他、開口閉口“老子”的“邪魔”，有幾分相似。

人的皮囊殼子裝了個不一樣的魂兒，父母往往是察覺不到的。因為父母之，本不在于他是什麼樣的人。但曾深過他的子，必定是最敏銳的。因為曾深過的那些東西，已有了細微的不同。一念相左，咫尺天涯。

譬如，曾被盤棘裂魂后，孤獨地坐在自己的肩上，看著那個殘缺的自己如常與父母親朋談笑風聲，而他們，毫無覺察。

見秦曉月答不上來，他長嘆一聲：

“曉月，你嫁王府不過數月，我就變這個樣子……你和你父親可有后悔？”

秦曉月子微微一震。

“妾年十一，初見世子，心心念念難以忘懷，此后便從未想過嫁與他人。妾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希能長伴世子左右。父親知道我心系世子，千方百計助我嫁王府，亦是一片慈心。”

藺長思低笑起來。

“好一片慈心啊。可惜父母的一片慈心，周籌謀，總是事與愿違。”

秦曉月定了定神：“王府可是出了什麼事麼？若有秦家能幫得上忙的……”話到一半，自己已覺荒謬。連吳王府都兜不住的大禍，秦家能幫上什麼忙？

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忽地又聽到藺長思開口了。他說：

“曉月，你說過，你也討厭這樣無法掌控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覺，所以你幫我逃走。王府于你，我于你，何嘗不是牢籠？這封休書就是你的鑰匙，此后魚游海，別有天地，何必再掛念我這牢籠？”

“逃吧。”

最后的兩個字，如一記重錘擊在心口，比那日裂魂之痛還要震撼。

秦曉月死死地咬著下，盯著眼前這個，托付了全部思的男子。

良久，解下腰間一件結著七絡的連理枝紋銀香囊。

“十五歲那年，我也和長孫春花一樣，為世子打過一條平安絡子。”

“我家世代制香，我卻中了自家制香師傅的手段，其后種種，都是出自自己的貪念，也是咎由自取。父親潛心研制了一味克制‘返魂香’的香藥，雖不能對抗書法，卻能守住靈臺清明，我一直佩戴。”

“別離在即，曉月無長，就將這香囊和絡子一同留給世子，算是留個念想罷。”

將香囊平放在書案上，退后兩步，深深向藺長思拜下去。

再直起子，轉推門而出，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