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傾落的時候,也沾了春花的額發。

雙眼被黑布蒙著，雙手縛，腕上的細木鐲子與繩索纏繞在一起，勒出深深的瘀痕。

春花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快要到清明了啊。

雨水的清涼很快消失,似乎進了一道狹窄的門,隨后被引領著走下一個漫長的階梯。

行到階梯盡頭,又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忽地站住。有人解開了手上的束縛，卻不出聲。

屏息等著,周遭是令人心悸的寂靜。等了許久,驀地有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響起：

“你可解開遮眼布了。”

春花雙肩一抖,緩慢地取下蒙眼的黑布。昏黃的微眼眸,瞇著眼睛四下一看,邊一面立著吳王，一面立著霍善道尊。

數排燭火搖曳相映,平鋪在慈悲莊嚴的高大神像腳下，宛如被無相天道踩在腳下的萬家燈火。

神像訇然而語：

“春花老板，又見面了。”

春花活雙手，垂眸腕上瘀痕：

“果然是妖尊大人。”

霍善道尊怒斥：“什麼妖尊，該稱神尊大人！”

春花挑眉,訝異道：“神？什麼神？”

神像輕輕笑了一聲：

“你覺得本尊是妖,他們卻覺得，本尊是神。是神是妖,究竟有何區別呢？真神們高高在上,能解人間疾苦的,只有本尊。”他眼波流轉,瞥向神怔忡的吳王：

“譬如這位霍善道人,本是斷妄司一名棄徒，只因為民除害，失手多殺了幾個老五，便被逐出了師門。若無本尊收留，他怎能在汴陵萬人尊崇景仰？又譬如這位王爺，若無本尊垂憐，他的獨子早在十幾歲上便夭折了，焉能太平活到今日？”

春花冷冷地看了一眼左右兩人。霍善道尊雙目已盲，瞳孔灰白直向上，面無表。而吳王則是憂心忡忡，心思不知飛到了何。

輕聲道：

“妖尊如此大費周章，就是為了和我討論你究竟是神，還是妖麼？”

“抑或是……”輕輕自己的后腦，“也要挖了我的枕骨，給誰換命？”

妖尊靜默了半晌，驀地呵呵笑起來：

“誰說……本尊要你的枕骨？”

“你們不是挖了祝般的枕骨，給世子換命麼？”

“祝般的枕骨有用，你的枕骨卻無用。”

“我不也是回字骨麼？”

神像憐憫地看著：

“因為你，長孫春花，此生本不會有后嗣，也沒有什麼財脈。”

吳王跪地向神像叩頭：“神尊，本王那癡兒不知何時逃出了王府，正派人四找尋，還神尊能先解了癡兒的病厄，再……”

霍善道尊冷冷一哼：“王爺的意思，是要將世子一人置于萬民福祉之上了？當年你苦苦哀求神尊救世子命，神尊不得已將祝般財脈換于世子。如今法陣遭損，無寶主鎮，又是你在這兒阻攔？王爺可是忘記了自己鎮守汴陵的使命了麼？”

吳王霍然起立：“本王沒忘！”

“本王先帝所托，鎮守汴陵聚金財脈，造福百姓，保我大運皇朝稅源不絕，百代富貴！但有有損法陣者，無論人妖，皆可殺之！”

春花軀劇震，盤磨著腕上鐲子的手驀地定住了。

原來聚金法陣的存在，吳王知，先帝也知！這本就不是一兩個人的謀，而是整個大運皇朝的意志！

神像覷著春花晴不定的神，長聲大笑：

“春花老板看起來仍十分疑。”

“確實，不知妖尊能否為春花解？”

“本尊還有些時間，倒是不妨。春花老板有什麼話，盡管問罷。”

又向吳王道：

“王爺，你派出去的人已尋到了世子，不久便能將他帶回。王爺勿憂。”

霍善道尊面現憂慮：“神尊！”

“無妨。”神像淡淡道，“春花老板拖延時間，不過是希那位斷妄司天前來相救，又或是等他在別做些小作，破壞法陣。姑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春花老板，你們發現聚金法陣的存在，已有些時日了吧？”

春花抿：“已有多日了。”

“那談東樵請了擅法陣道的副天韓抉到此，想必已勘明法陣陣缺，為何不敢輕舉妄？”

春花一窒。

“他們也曉得，這聚金法陣延續百余年，關系到汴陵乃至天下黎民的生計，不可輕。”

神像施施然微笑：“大運皇朝初代斷妄司天發覺了此陣，上報了皇帝，皇帝卻怕他泄，暗中殺之。此后每代帝王均派可信的皇親鎮守汴陵，無非也是為此。本尊與聚金法陣一共存，若本尊亡，法陣亦休，你說，那斷妄司天知曉了一切，還會不會助你與本尊作對？”

他停頓了一下，見春花面容怔忡，不更是得意，笑道：

“此地本尊已設下結界，莫說是談東樵，就是天上的真神到了，也是進不來的。”

春花沉默了。

半晌，放下握的雙手：

“果然不出妖尊所料。如此看來，此地便是聚金法陣的陣眼了。既然一切都在你掌握中。那麼，春花對你究竟有何用，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

神像澹然微笑，目慈悲而溫和：

“本尊想邀春花老板拋卻，與本尊靈相融，共鎮汴陵財脈，造福萬民。”

春花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妖尊所說的萬民里，不知有沒有蘇玠？”

“有沒有菡萏？”

“有沒有祝般和祝九？”

“有沒有……方家巷子里一世貧苦找不到出路的卑微小民？”

吳王了口氣，旋即惱怒地斥了一聲：

“春花！不要胡言！人各有命，貧富不均乃亙古常理！”

春花哼了一聲：“人生于世，非財無以資。財之多，雖各有氣運，但妖尊這聚金法陣，將陣眼置于吳王府、澄心觀、尋府、梁府四，卻將陣缺置于方家巷子。富者恒富，翻手為云覆手雨，惡事做盡仍能富貴傳家，而貧者僻居陋巷，頭無寸瓦，無分文，日日辛勞卻不得溫飽，還要被人恥笑為不求上進。”

春花邊噙著一抹冷笑，從來帶著笑意的眸中卻染上了濃重的怒意：

“這，算是哪門子的造福萬民？！”

神像咯咯大笑：

“勝者為尊，敗者辱，天道如此！汴陵是本尊一手締造，若無本尊，哪有這百年商都，曠世繁華？”

春花輕輕腕上細鐲，毫無懼地仰高高在上的財神像：

“你自詡為神，其實你本不是神，甚至……也不是老五。你其實……只是個凡人罷了。”

神像面容陡然變：“你說什麼？”

“什麼樣的老五，需要靠吞食其他老五的法力為生？”

“為何臘祭之日，要以尋、梁兩家的鮮佐食，方能服下祭品？”

吳王和霍善道尊驚異難掩。多年來，他們對這位在神像后的神尊頂禮拜，從無質疑。

他怎麼可能是個凡人？

神像默然不語。

就在春花以為他因驚恐而逃離此時，神像發出如鈍刀劃過木般刺耳的聲音：

“從一開始，春花老板就在腕上的鐲子。本尊聽說斷妄司有不奇思妙想的法，莫非，還有隔空通信的妙用？”

春花微微一笑：“妖尊想多了。”

“這些，都是您側的鬼魂告訴我的啊。”

神像陡然變。

“鬼魂托我問一句：錢兄，當日管鮑相知，對床夜雨，落月屋梁，猶能憶否？”

神像沉默了良久，問：

“春花老板說看得到鬼魂，他何名？”

春花撥弄著腕上的細鐲：“他子恕。”

神像喟嘆一聲：“你再問他，我與他最后一次相見，喝的什麼酒？”

春花：“……”

這個問題問得好，確實……編不下去了。”

神像見大笑起來：“兒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盡學了一張搖鼓舌的利。從來只有凡人有魂魄，何曾見老五死后有魂魄？”

細木鐲子輕輕一震，談東樵的聲音如同耳語，溪水般流春花耳中，旁人卻毫不能覺察。

“你這謊話，編得太容易穿幫。”

春花在心里對他翻了個白眼：“這不是拖延時間麼？你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如約。”

他停了停，聲道：“莫怕。這鐲子為你抵擋一時三刻，不問題。”

春花立時有了底氣，對神像高聲道：

“妖尊有什麼招數，盡管使出來！姑娘但凡喚一聲，就不是好漢！”

鐲子靜了一瞬：“……倒也不必如此托大。”

霏霏春雨九重天，漸暖龍池柳煙。

談東樵立在別院了一半玉石底的涼池邊上，綿般的春雨打他青的衫。

工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不黑人，一個個英姿煥發，步履帶風，神謹肅。他們的襟左都以金紋繡著兩個小字，一個是“斷”，另一個卻看不太分明。

涼池中挖開了一個巨大的坑道，昂貴的寒青玉石全了碎片，散落一地。

韓抉從池里爬上來，神是見的嚴肅：

“老談，確是此。坑設了制，再向，兄弟們都挖不了。”

他話音剛落，坑道里驀地響起了尖，有人驚呼著向外奔逃，剛冒出頭，便有黑黢黢的浪濤從后向他們拍過去。

浪濤如濃稠的黑桐油越過坑口，向周遭蔓延開來，仔細一看，竟都是五寸來長的老鼠！

韓抉嚇得直往談東樵后：“這是什麼鬼制？”

不等他話音落，談東樵已飛而起，從坑中拎出一個斷妄司屬員，另一手催青業火，那屬員上的老鼠與火焰一，便化為了輕灰，飄散無蹤了。

他將那屬員推遠，自己翩然落坑道之中，雙手分立，結起手印：“業火，起！”

坑中騰起高聳的火焰，如青紗般飛起而后飄落，將整坑的鼠群籠罩在。鼠群聲嘶力竭地號起來，拼命向外奔逃，卻沒有一個快得過火舌。

“噗”的一聲，鼠群在業火中化作灰蓬，消失在細雨之中。

談東樵立在坑口，皺眉向周遭道：

“青蓮業火，滅的是幻象。你們修行多年，連幻象和真實都分不清楚麼？若遇強敵，只有無心靜，無怖無懼，才能看破一切幻象。”

屬員們抱拳：“謹遵天教誨。”

韓抉站在坑外，輕輕地切了一聲。

“老談，我瞧你也不是太行啊，這青蓮業火，比往常淡了許多，燒了這麼會兒才燒盡。”

談東樵淡淡地瞥他一眼，并不還口。

斷妄司屬員們對副天和天之間的日常兌早已司空見慣。其中一人踏前兩步，稟報道：

“天，已挖通了。確如您所料，那錢氏祖墳，就在這下面。雖然年久日深，但墓室修得很是闊氣，大部分陪葬和牌位標識都還可以辨認。”

談東樵點點頭：“可探到了什麼？”

“最里面的墓室，棺槨上蓋著的蓋布繡著‘錢仁’二字，打開棺木卻是……”那人頓了一頓，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一骨。”

談東樵與韓抉進地下墓室，來到最深。一打開的棺槨映眼簾。

棺中的骨并不大，骨頜尖長，四肢短小，是一頭長老鼠的模樣。

韓抉細細端詳：“是個老五，但丹已失，應是困窒息而死。”

談東樵道：“原本的棺主錢仁，是汴陵建后的第一代首富，汴陵府志中亦有記載，說他財通三江，樂善好施，一聲富貴無憂。他手下有一個名喚子恕的賬房先生，于他助益甚多。錢仁活到八十歲上重病而亡，其后子恕也就不知所蹤了。”

談東樵繞著棺槨走了一圈，仔細查看那骨，又舉目在墓室中四下查看，驀地眼中一亮：

“你看棺蓋里面，是不是寫著什麼？”

兩個斷妄司屬員將沉重的棺蓋抬起，談東樵以袖將棺蓋后的灰塵輕輕拂去，深刻木的字便清晰可辨起來，當頭四個字便是：

“余非人也。”

談東樵與韓抉對視一眼，繼續看了下去。

“余非人也，鼠也，中原人稱‘臭鼩’，生于極南仙島，因遇財帛星君，道而初蒙，于中原冒名財神，作惡多端，吞食錢氏枕下財脈而化人形。后得財神娘子收服點化，教以正道，恕以慈悲。遂自名為‘子恕’，子，鼠也，恕，仁贖也。”

“余財神之命，助錢氏修回財脈，贖過往之罪愆。錢氏家主錢仁，博而貪念難去，頗有恚于抑商之風，與余甚為投契，遂結拜為異兄弟。余二人于汴水畔新建一城，日日徹夜長談，愿將吾等于行商、坐商、聚財而造福萬民之心得推而廣之。”

“時天下大，惟愿汴陵為世間唯一安居樂業之所。余傾盡全力，于汴陵建一聚金法陣，以自為主陣之寶，聚天下之財脈。又制法安樂壺，藏宇宙，廣納財寶。止有一憾，聚金法陣有陣眼、陣缺。陣眼為聚財之極，陣缺為散財之極，相輔相，若無干預，則陣缺中人生生世世求財無，又是吾等之罪愆。”

“財神娘子曾言，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聚金法陣以外力改天道，囤積金銀，終非長久之法。錢兄八十而染重疾，余知其不久于人世，攜酒共飲餞別。酒酣耳熱之時，錢兄恨人生苦短，而壯志未酬，余一時口快，將自與法陣機要盡數告知，并吐丹示之。錢兄臨終，忽生蠻力，搶丹而吞食。”

“余法力盡失，竟如凡人。錢兄得千年修行，乃囚余于棺，李代桃僵。余困不得出，苦思冥想，驚惶萬狀，此皆妄改天時之報應劫數也！惟愿死后化為魂魄，或能重見錢兄，導其向善。”

“貪雖孽障，而自比神祇，妄改蒼生宿命，其惡更甚。苦海無涯，或可回頭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