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狹窄的安樂壺口下墜了許久,藺長思陷了長久的恍惚中，但懷中纖細的軀提醒著他，他還被需要，還有存在的意義。

長久以來孤苦無定的魂魄,卻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找到了暫時的安寧。

藺長思手掌輕輕落在懷中人的顱頂：

“別怕,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

第一次說這話時，藺長思十八歲。

那時他子時好時壞,壞的時候一連數月臥床不起,好的時候,就格外盼出門。

好不容易出趟門,正上春花布莊第三家分號開業。門前卻是一片吵嚷,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上百號人。

原來,這第三分號的胡掌柜提前談好了兩家鋪子，專趕在開業當天上門下訂單，將當日的存貨出清，也給胡掌柜長臉，做個開門紅,行俗稱“抬轎子”。今日來抬轎子的李掌柜和蘇掌柜,卻突然當面撤單，把個開門紅變了開門黑。只因事前沒有立下契約,胡掌柜也無可奈何,卻咽不下這口氣,就爭吵了起來。

究其原因,是近來春花布莊的生意做得太火,有對家看不過，買通了這些鋪子來給他們難堪，也引得圍觀百姓質疑春花布莊貨品質量不佳。

那一年，春花也只得十三歲，外人還在傳言，都說長孫家這掌家的丫頭只是個幌子，背后還是老爺子話事。

藺長思想起，母妃曾叮囑要照顧這小丫頭，便命小廝私下遞話，愿意將被人撤單的布匹全部買下。

春花卻拒絕了。

春花命人去李掌柜鋪子里買來一件布短，加上自家布制的樣品，請了兩位漿洗的大嬸，分別在石板上洗，只了半個時辰，李掌柜家的短便被破了，而春花家的短還完好無損。

而后，當著圍觀百姓的面，笑嘻嘻地對兩家鋪的掌柜道：

“兩位叔伯說的是，春花布莊的布料，卻是不配進您二位的鋪子。”

兩位掌柜又又臊，拂袖而去。其后城中鋪子紛紛前來搶購春花布莊的布，只有這兩家搶不到貨源，漸漸的生意便冷淡了下去。

事后，春花將藺長思請到后堂，奉茶道謝，藺長思便好奇詢問為何拒絕自己。

春花展頤笑道：“長思哥哥買得了今天的貨，買不了明天、后天的。做生意要長久，靠得不是一兩個大主顧。”

藺長思不由得對另眼相看，又夸贊機變聰穎，口才了得。

又擺手：“單靠一張，哪里能將黑的說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既然要開布莊，市場上誰家的貨有什麼特點，有什麼短，都是要清楚的。我花了多心力去考察織工，挑選貨源，這些工夫，又豈在口舌之中呢？”

藺長思對上一對明亮的眸子，明白還有后話。

果然聽說：“布對長思哥哥沒有用。我家新進的云綾錦，有忍冬紋與云雷紋，最是清貴素雅，我想免費給長思哥哥做幾裳，不知您肯不肯。”

他挑眉：“免費？”

春花嘿嘿一笑：“長思哥哥得空的時候，穿著去各家閨秀面前晃一晃，便。”

“……”藺長思忍不住莞爾。

這樣雀躍而驚喜的心，他好像很久都沒有過了。

小丫頭挾著的生命力，如一棵強韌的小花在他心底生發芽。一場狡黠靈的春雨不期然撞進他心扉，淅淅瀝瀝地打在心尖上，從此再未放晴。

他輕輕將手在頭上放了一放，笑道：

“好，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

也不知下墜了多久，藺長思的脊背重重地落在堅的平地上，舉目所及，盡是黑暗，濃重的腐臭之氣充斥鼻端。

火一閃，亮了手里的火折，環視了一周。

群鼠聞風而至。

藺長思握住的手，在暗的曲窟中拼命奔跑。后，窸窸窣窣的響聲洶涌而來。

奔跑中，春花舉起手中的鐲子，低低喊了幾聲：“談大人！”

卻無人回應。

心中一沉，約猜到，是安樂壺阻斷了和談東樵之間的聯系。

鐲子上的防法門，也不知還有沒有用。

藺長思扯了一把，腳下更快。兩人奔到一狹，安樂壺驀地隆隆震，來路被旋轉的壁封起，將追趕的鼠群攔在了后。

兩人彎下腰，劇烈地息，目向前方，是兩條岔路。

安樂壺中轟然而鳴，颯颯的冷風從四面八方石壁的孔中惻惻地滲。

春花不自地打了個哆嗦。

反手出藺長思手中的劍。

藺長思大驚：“你這是做什麼？”

春花道：“長思哥哥，我不是第一次到這兒。上回我和談……嚴先生一同誤此，險些死在這里。那錢仁不知為何，十分害怕我自刎。若真是到了最后一步，有這把劍在，至我還能自我了斷。”深吸了一口氣，“錢仁要殺我，但礙于王爺，應當不會害你。你……本不必和我一起流落到這里。”

藺長思震驚地著，良久，握住抖的手：“我明白。上次有嚴先生護著你，這會兒卻只有我。”

他長嘆一聲：“春花，我雖弱，卻并不蠢。那位嚴先生出斷妄司，到汴陵是為了查探我父王的罪狀，而你也在暗中幫他，是也不是？”

“我本想以祝九的份活下去，可是沒想到他活得……這樣艱難。”

“然后我就明白了，父母之惡，出自拳拳子之心。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罪過。”

春花心中一痛。的長思哥哥，行如清渠，心如白璧，縱然惠于一場卑劣的惡行，但他自己從未做惡。

他是見過最溫善良，最謙和心的人。亦是年時曾經有過的悸。

驀地回握他的手：

“長思哥哥，不要放棄自己，你沒有做錯過什麼。等咱們從這兒出去，你還有長長的人生，還可以為這世間做許多善事。”

藺長思默然了。就在春花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輕輕一吁，像是終于做了個決定：

“你說得不錯。我不會輕賤自己的命，你也不可自盡。咱們說好了，一定要一起活著出去，可好？”

春花凝視著他，“嗯”了一聲。

藺長思轉，端詳著眼前的岔路。

春花道：“安樂壺中路徑時常變化，一刻之后，那壁再次轉，鼠群便會攻過來了。咱們得在這兩條路上選一條。”

藺長思點點頭：“或者，兩條都選。你我各走一條。”

春花一愣。

藺長思道：“兩個人目標太大，不易躲藏。你我分頭，各自找個蔽躲起來，定能等到斷妄司來救。”

“……”他說得確有幾分道理，不知為何，春花卻覺得有些怪異。

藺長思見未反對，繼續道：“不如就這樣，你走右邊，我走左邊。你拿上這寶劍，我拿劍鞘，也可防。如何？”

春花思忖一瞬：“還是我拿劍鞘，你拿寶劍吧。畢竟我也不會使劍。”

“可以。”藺長思從手里取過長劍，又將劍鞘塞給。

有些微微的詭異之，卻一時抓不住頭緒。長年的生意談判，養下疑心的習慣，又道：“還是我走左邊，你走右邊。”

“亦可。”他似乎從善如流，答得飛快。

春花只得安下心，勉強揮去不祥的預。藺長思松開手，在背后輕輕一推：

“去吧。”

春花依言走左邊的岔道，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藺長思在后喚。

“春花。”

猝然回頭，見他孤零零地站著，對微笑，一如年記憶中溫潤如玉的模樣。

“你從前，是不是中意過我？”

手中的火折仿佛燎了下的眼睫。春花有輕微的瑟，爾后睜開眼：

“我從前……曾經很中意長思哥哥。我做過平安絡子，寫過黃紙祈福，每一天每一天，都希你平安喜樂。”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并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而我也……早就放下了。”

藺長思握了手中的劍柄，面上仍持續地微笑。

“我懂了。”他揮一揮手，“快去吧。”

爾后他轉，向另一條岔路走去。

一刻之后，藺長思從原本的岔路折回，回到與春花分別之。

他計算著，應當已經走出很遠了。

藺長思自言自語：“我本早夭之，卻茍活了這麼多年。這罪孽殘軀，死在此，也沒什麼可惜。”

他隔空出一只手，在虛空的黑暗中向下放了一放，輕聲道：

“別怕，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的。”

安樂壺重又啟了，隆隆的轉中，壁移開，無數綠瑩瑩的眼睛再次出現在藺長思眼前。

群鼠沒有，仿佛在辨認眼前的勢。

藺長思對自己一笑，持劍利落地一抹掌心。

新鮮的氣味彌漫開來，群鼠到刺激，立刻起來。

藺長思道：“孽畜，還不跟上？”

他轉，向右邊的岔道飛奔。

群鼠只停頓了一瞬，便循著的味道，呼嘯奔騰而去。